译 者 序
这本集子收录了伊塔洛?卡尔维诺的三部作品:《命运交叉的城堡》、《看不见的城市》和《宇宙奇趣》。
《看不见的城市》和《命运交叉的城堡》都是作者在七十年代问世的后现代派创作风格的代表作。
《命运交叉的城堡》(Ilcastellodeidestiniincrociati)发表于一九七三年,是在当时盛行于法国文坛的符号学影响下产生的作品。作者不再像以往那样以投身于现实生活的方式从事创作,而使自己沦为一种能把口头的素材转化为故事形式的装置,一种能把言语转化为故事的工具。他把整个文学看成是一种自我封闭的“符号系统”,它与社会现实、社会经济、政治和伦理道德之间不是一种直接的联系,而是一种无限的调和关系:“文学只不过是一组数量有限的成分和功能的反复的转换变化而已”。作者像是代表整个人类用文学语言这个符号系统把自己在人世上所经历的一切恐怖、忧伤和欢乐传达给后人,予人以智慧、启迪。作品分成两部分:“命运交叉的城堡”和“命运交叉的饭馆”,两个部分各有七篇,分别采用了十五世纪中叶波尼法乔?本波为米兰公爵绘制的和一七六一年尼科拉?康维尔绘制的塔罗牌作为参照。塔罗牌七十八张一副,分别有宝杯、大棒、宝剑、金币这四个系列和二十二张占卜命运的牌(教皇、女巫、太阳、正义……)。故事背景是森林中的一座古堡,一些素昧平生的人被命运聚集到这里的饭桌前共进晚餐,而穿越树林死里逃生的经历使大家都失去了言语能力,于是就用摆放塔罗牌来各自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些主人公中间有不少是我们从其他文学名著中已经熟悉了的:有德国的《浮士德》,意大利的《疯狂的奥尔兰多》、《被解放的耶路撒冷》,古希腊荷马史诗中的故事,还有英国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哈姆莱特》、《麦克白》等故事中的人物。于是,纸牌在故事叙述中充当适当的角色,读者凭借它们读出人生命运的真正意义,而且“只凭其摆放的顺序就可以出现一个故事的线索,将顺序变化后,就能够组成新的故事”。然而,作者“并不是真的在玩纸牌,而是通过书中人物相互探索各自的命运,也在敲击自己的命运之门”。与其说是他在探求小说的文学结构,不如说是他在探索现实生活的结构,在寻觅一把钥匙,解释我们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他通过这部作品向人们指出面对大千世界所要采取的态度,这是他对善恶并兼的“完整”的世人不断探索的结果,他这种反对善恶二元论的处世哲学引导人们对人生采取正确态度,孜孜不倦地寻觅、追求、探索自身存在的价值。发表于一九七二年的《看不见的城市》(Lecitt invisibili)把我们带到了中国的元朝:皇帝忽必烈派遣威尼斯人马可?波罗到他用武力征服而获得的疆域内各城市视察,听取他每次巡察归来后的那些充满新奇内容的报告。整部作品分成了细小的城市、连绵的城市、隐蔽的城市、城市与记忆、城市与愿望、城市与标志、城市与贸易、城市与名字、城市与死者、城市与眼睛和城市与天空这十一个题目,每个题目各有五段,总共描述了五十五个城市。全书分成九章,代表人体的九个部位(头、双臂、胸腔、生殖器、双腿和双脚);马可对每个城市视察五次,则象征着人体的五个感觉器官。作者特意把故事背景拉到遥远的元朝,是为了使自己与历史拉开距离,以便更好地观察社会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使人们能有更多的“空间”在“历史”中体现自己的价值。他看得见而我们看不见的城市显现给我们的是物质化、商品化的世界,充满了各种矛盾与摩擦的世界,集美与丑、善与恶、旧与新、死亡与永恒于一体的世界。
作者通过马可的话告诉我们:“为了回到你的过去或找寻你的未来而旅行”。“别的地方是一块反面的镜子,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你放眼打量街巷,就像翻阅写满字迹的纸页:城市告诉你所有应该思索的东西”。“无论如何,今日的都市更具魅力,因为只有通过她变化了的今日风貌才唤起人们对她过去的怀念,而抒发一番思古怀旧之情”。他用隐喻的手法巧妙而深刻地揭示了当今世界面临的一些社会问题,从垃圾的堆放成灾到人口的无节制发展,从死人与活人争地到人类与动物的共存等,使人们通过他的神话与历史,体验现实社会问题的严重性。而作品最后以马可的一段声明结束,宣告要除掉这个社会文明的地狱。因此有人称此书为“一种魔术游戏”,用语言形式描述的每个城市都犹如一种语言符号,所以读者不仅要用文学的尺度去欣赏,还要用科学的尺度去发觉其中的“联系”。
《宇宙奇趣》(Lecosmicomiche)是卡尔维诺这位“一只脚跨进幻想世界,另一只脚留在客观现实之中”的作家在一九六五年发表的一部具有浓厚的科幻色彩的代表性作品。作品的主人公“我”是一个跨越时空的人,既是经历了开天辟地过程的老祖先,又是生活于现代社会中的人,他的名字是以未知数 W 为轴心,再加上对称的字母 QF- FQ 形成的 QFW FQ,真可谓符号学用到了独具匠心的程度。作品分为十二篇故事,每篇几乎都引用一个科学论断或假设开始,引起“我”的一段回忆,有些故事实在是很生动感人的。第一篇“月亮的距离”可以说是一个外国人讲述的“嫦娥奔月”;第二篇“天亮的时候”中描写了“我”的一家人在宇宙中经历从柔软的云雾到它们凝固形成太阳系各大星球的离散过程;“无色的世界”讲述了大气层的形成给原本一片灰色的地球带来了缤纷的色彩,而它却使“我”永远地失去了那位心爱的只喜欢灰色世界的 AYL姑娘;“未完的游戏”中“我”和 PFW FP两个顽童拿宇宙中的氢原子当弹子球玩,最终变成永无休止的相互追逐;“水族舅姥爷”则讲述了“我”在地球早期动物进化过程中的一段经历,他那位本已经走上陆地生活的未婚妻 Lll居然投向了始终坚持水中生活的舅姥爷N baN ga;“恐龙”则是恐龙家族的幸存者“丑儿”生活在新人类中间的故事,包含着对新人“蕨花”姑娘的一段爱情;“空间的标志”和“光年”等故事最能体现作者对人们心理研究的深刻。因此有人评论说:“卡尔维诺好像因为愤怒、麻木乃至失重而在地球上消失了;他躲在大气层后面,用望远镜看着自己在人们之间消失。后来,他用成千个小记号,诸如一幅袖珍肖像画,一个形容词,一种有节奏的游戏,一阵突然的颤动,向我们揭示了一个凄凉的梦: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他茫然、困惑、忧心忡忡地环视着四周最细微的变化对他所产生的冲击,如房子四周的围墙、草坪上的阴影都能勾起他的心绪不宁;事物的偶然巧合,不协调和矛盾,反射和交叉,都对他构成一种诱惑。他徘徊在影子王国里寻觅自己,并消失在其中”。
张 宓二○○○年九月于北京命运交叉的城堡
目 录
命运交叉的城堡
城堡 ……………………………………………………………… 7
受惩罚的负心人的故事………………………………………… 11
出卖灵魂的炼金术士的故事…………………………………… 19
被罚入地狱的新娘的故事……………………………………… 25
盗墓贼的故事…………………………………………………… 29
因爱而发疯的奥尔兰多的故事…………………………………… 32
阿斯托尔福在月亮上的故事…………………………………… 38
其余的所有故事………………………………………………… 44
命运交叉的饭馆
饭馆……………………………………………………………… 55
犹豫不决者的故事……………………………………………… 58
复仇的森林的故事……………………………………………… 67
幸存的骑士的故事……………………………………………… 72
吸血鬼王国的故事……………………………………………… 79
两个寻觅又丢失的故事………………………………………… 89
我也试讲我自己的故事………………………………………… 99
荒唐与毁坏的三个故事………………………………………… 112
写在后面的话………………………………………………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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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城 堡
在一片密林之中,有一座城堡向所有途中赶上过夜的人提供住所,不论是骑士还是贵妇,是王室的仪仗还是朝圣的平民。我走过一座破旧的吊桥,在一进昏暗的院落中跳下马,默不作声的马倌们接过了我的马匹。我气喘吁吁,两条腿勉强撑住我的躯体:自从进入林中以来,我所经历的种种考验,奇遇、幽灵、决斗,已令我无法让自己的四肢和头脑再听指挥。
我踏上台阶,走进一间高大宽敞的大厅:许多人———他们当然也是在我之前经由穿林的道路到达的过客———正围着一张被一盏盏烛台照亮的餐桌用晚餐。
我环视四周,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或者应该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因为疲倦不安而稍有动荡的头脑里混杂不清。我觉得像置身于一个富丽的宫殿中,这绝非人们所能指望在这如此偏僻乡野的城堡里能遇到的:这不仅由于珍奇的陈设和精雕细作的餐具,而且也由于笼罩在所有用餐者中的那种宁静和安逸:他们全都相貌堂堂,衣冠楚楚。与此同时,我还感到一种偶然,一种杂乱,甚至是一种放肆,仿佛这不是一个豪华优雅的家宅,倒是一个下等小旅馆,一些身分和来历各不相同的陌生人凑到一起过夜,不得不男女混杂,每个人都感到摆脱了在原来所属的环境中应遵守的规矩,就像忍受不甚舒适的生活方式一样,也在不同的更加自由的习俗中放纵自己。事实上,这相互对立的两种印象都可以反映出一个主题:或许是,这个城堡因为多年来一直被视为过路驿站,渐渐退化成小旅馆;而城堡的男女主人虽然总是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待客风度,也被人看得沦为店主一类的人;或许是,一个餐厅———就像人们常见的在城堡旁边供士兵和马夫饮食的酒店———只是因为城堡被遗弃多年,而扩展到原先豪华的大厅里,在那里安放了长凳和木桶,而这些环境的堂皇富丽,加之显要旅客的来来往往,为其增添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尊严,使男女店主想入非非,最后竟认为自己就是一座宫殿的君主。说真的,这些想法在我而言只是一瞬间的感受,更为强烈的,是发现我自己竟然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地置身于一些高贵者之中的那份宽慰,是想要与人进行交谈(那位似乎是城堡主的人,或是客店主人 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我便坐在桌旁唯一的一个空位上),与旅伴们交换一下所经历的冒险中的种种感受的迫切心情。可是与在通常的饭馆甚至宫廷中发生的都不一样,这张餐桌上竟没有人开口说话。一个客人若想请旁边的人递一下盐或姜粉,就做一个动作示意;若让仆人为他切一片山鸡或斟半品脱葡萄酒,也朝他们作手势。我决心打破这种我认为是因旅途劳顿造成的语言麻木状态。张开嘴想爆发出“好!”“为了我们的好时光!”“多好的风啊!”等令人哗然的喊话;可是从我嘴里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汤匙的叮当和杯盘的碰撞声足以使我确信自己尚未失聪变聋:那么,是我变成了哑巴!同桌就餐的人向我证实了这一点,他们带着宽厚的容忍表情,默默地动着嘴唇:显然,穿越这个树林让我们每个人付出的代价就是失去说话的能力。晚餐在寂静中结束,连咀嚼声和呷酒的啧啧声都不再让人感到亲切。我们坐在那里互相注视着,为无法交换各自要诉说的许多经历而烦恼。这时节,那个像城堡主的人在那张刚刚撤掉餐具的桌子上放了一副纸牌。那是七十八张一套的塔罗纸牌,比平常人玩的牌或吉普赛人算命用的牌都大,上面的图案跟普通牌大致一样,是用釉彩绘制的珍贵的微型画:国王、女王、骑士和男仆都是身着王室庆典盛装的年轻人;二十二张占命牌就像宫廷剧院里的花毯;宝杯、金币、宝剑和大棒
①都像饰有旋涡花饰和花边的纹章题铭,光彩夺目。我们把牌摊在桌面上,画面朝上,大家都像要学着识别它们,让它们在游戏里充当合适的角色,或者使它们在对命运的解读中具有真正意义。尽管我们中间似乎无人愿意开始这场牌局,也无人欲向纸牌探问未来,因为我们停滞在这尚未结束也不会结束的旅程当中,对一切未来似乎都是一片茫然。然而我们却从这些牌里看到了另外的东西,它使我们的目光再也离不开那些拼图中的金闪闪的镶嵌物。同桌就餐的人中的一个把分散的牌拢到自己身边,腾空一大块桌面,可他既不把牌收成一把,也不洗牌,只拿出一张放到自己面前。我们所有人都注意到在他的面容与牌中人物的面容之间的相似,于是我们似乎都明白了:他是要用那张牌表示“我”,准备讲述关于他的故事。
① 就像英式扑克牌分为梅花、红桃、方块和黑桃四种花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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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受惩罚的负心人的故事
我们这位同桌就餐者通过以宝杯骑士的形象———这是一个红脸金发的年轻人,正在炫耀一件绣有太阳图案的闪光的披风,向前伸出的手里托着一件有如朝见初生基督的三王托着的那件礼物———向我们自我介绍,也许是想要让我们知道他有着优裕的条件,奢侈和挥霍的喜好,以及———用自己骑马的形象来表示———他的一种冒险精神,而我通过观察战马的马披上的精致的刺绣,认为这冒险精神乃是出于炫耀的欲望而非出自真正的做骑士的志愿。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做了一个手势,要我们大家注意,接着,依次在桌上摆上了三张牌,金币国王,金币十和大棒九,开始了他的无言的讲述。他在摆这三张牌的第一张时那种悲哀的表情和放第二张牌时的欢快表情似是想使我们明白,他父亲亡故,———金币国王表现的是一个比别人略为更加年长,外貌庄重健壮的人物,———他得到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于是他就开始旅行。我们是从他在放大棒九时胳膊的动作中推导出他登程上路的结论的。那张牌上,在一片散布着绿叶、林中小花的稀疏的植物上,一些伸长的树枝相互纠缠,这让我们想起了不久前刚刚穿过的那片树林。(而且在一个目光更加敏锐地观察纸牌的人看来,穿过其他那些斜倾的木头的那条垂直的木棒恰恰让人想起穿行于密林深处的小路。)
那么,故事的开始可能是这样的:骑士刚一知道自己具备了在最豪华的宫廷里大显身手的资本,就匆匆带上装满金币的行囊起程,去走访周围最有名气的城堡,或许他还抱有为自己寻得一位出身高贵的妻子的念头,带着这些梦想,他进入了树林。与这些排列整齐的纸牌连在一起的,是一张肯定宣告一次恶运的牌:力量。在我们的这套塔罗牌里,这张占命牌画的是一个持械的暴怒者,凶狠的表情,在空中挥舞的棍棒,还有狂怒,这一切都使人对他的恶意毫不怀疑,他将一头狮子一下子就打得躺在地上,仿佛是对付兔子一样。经过很清楚了:在密林深处,骑士遭到一个歹徒的伏击。这些最悲惨的预测被随后而来的那张牌所证实:那是占卜命运的第十二张牌,被称为倒吊者。人们注意到,牌上一个男人穿着紧身裤和短袖衫,被捆着一只脚,头朝下倒吊着。我们认出这位被吊的人正是我们这位金发青年:匪徒将他的钱财洗劫一空,把他倒吊在一棵树上就扬长而去了。我们这位同桌就餐者带着一种感激的表情摆上一张牌:缓和,我们都为这张牌带给我们的消息而松了一口气。从牌上我们得知,被吊着的人听到脚步声在走近,他的颠倒过来的眼睛看到了一位少女,也许是樵夫或羊倌的女儿,裸露着小腿在草地上行走,她双手提着两罐水,显然是刚从泉水边归来。毫不怀疑,倒吊者被这位朴实的林中少女救助并且恢复了正常状态。这时我们看到宝杯 A 落下,牌上画着一个喷泉的清水在流淌,周围是长满小花的苔藓和扑打着羽翼的鸟儿。我们都仿佛置身于一眼正在喷涌的清泉边,想像出那青年人在泉水边大口喝水解渴时连气都透不过来的情景。
可是———我们中间肯定有人会料到———有些泉水会让人越喝越渴而不是解渴。可以预见,骑士刚刚不再头晕目眩之后,两个年轻人之间就燃起一种情感,它超越了一方的感激和另一方所怀有的怜悯,并且这种情感借着林中树荫的帮助,很快就找到了相互表达的方式,两个人在草地上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样,下一张牌是宝杯二就显得不足为奇了,牌上装饰着写有“我的爱”的纸带,并且开满了毋忘我花:这一切便是一次爱情经历的标志。
我们,特别是同席的女士们,都已经准备为一场温馨的爱情故事结局而感到欣喜,这时候骑士却摆上一张大棒七:在那穿插交错的枝条间,似乎让人看到他瘦弱的身影远去。不能幻想事情还会发展到别的什么结局:林中的爱情是短暂的,可怜的少女,这朵在草地上摘起又抛落的花,负心的骑士甚至都没有回头对她说一声再见。
这里,显然要开始故事的第二阶段了,或许中间有一段时间的间隔:事实上讲故事的人已经开始紧靠着前一行牌,在它的左侧将另几张牌摆成新的一行,首先是女皇和宝杯八。这个突然的背景转换使我们有一阵困惑不解,不过———我相信———答案很快就摆到了我们所有人的面前:骑士终于遇见了他所寻觅追求的东西,一位上层贵族豪门之女,她正如我们看到牌上画的那样,甚至头戴着皇冠,手持着家族的族徽,面部毫无表情。正如我们中间更精明的人肯定注意到的,她比他岁数还更大一些,身穿镶有钻石的皇袍,好像在说:“娶我吧!娶我吧”她这一要求立刻被欣然接受,那宝杯牌不就意味着一顿丰盛的婚宴吗!两排宾客为一对新人举杯祝酒,新郎新娘则坐在最里面的那张铺着绣了花边的台布的主桌前。随后放上的那张牌———宝剑骑士,宣告出了意外,因为他身穿战服出现在牌中:要么是一个骑马而来的信使闯入宴会厅,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要么是新郎本人弃宴而出,披挂上战服去林中赶赴神秘的约会;要么是两件事兼而有之,新郎被告知发生了出乎预料的事情,便立即揽了武器上了马。(以前的历险使他有了经验,他若不全副武装绝对不会迈出家门了。)我们焦急地等待着下一张更加说明情况的牌,骑士摆上来的是一张太阳。画牌的画家将太阳表现在一个小孩的手中,孩子奔跑着,不,应该说是在一片辽阔而景致多变的陆地上方飞着。解释故事的这个情节实在不容易:它可能只想说“是一个晴朗的好天”,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我们的讲述者在浪费他的牌,给我们讲些非实质性的多余细节。也许最好还是强调形象的表面意义而不是它的寓义:一个半裸体的小男孩被人看见在举行婚宴的城堡附近跑着,新郎正是为了追赶这个小顽童才离开了宴席。但孩子所持之物也不应被忽视:那个发光的人头可能就是解开这个谜的关键。我们把目光转向我们这位主人公自我介绍时所用的那张牌,想到他被歹徒袭击时,他披着的那件披风上的太阳形绘画和图案,那件披风也许就被遗忘在发生那段短暂爱情的草地上,而现在它又像一只风筝似的在乡野里随风飘移,他就是为了收回它才冲出去追逐那个小男孩,或者是出于一种好奇,想知道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也就是披风、小男孩和林中少女之间的关系。我们都希望靠下一张牌解释清楚这些疑问,而当我们看到这是正义时,我们都确信在这张牌中藏着我们这个故事的最富于情节的一个章节。这张牌不像普通的塔罗牌只画一个手持利剑和天平的女人,而是在远景里(即根据人们所看到的,在主要人物形象的上方的半月形窗上)还有一个骑马的武士(也许是位女骑士?),身穿铠甲,作进攻姿态。我们只得冒昧地猜想。比如,当追赶者正要追上玩风筝的小男孩时,他发现自己被另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拦住了。他们相互能说些什么呢?作为开场,可能是他先发问:“谁?”陌生的骑士露出了面容,一张女人的脸!我们这位同桌的人认出来那正是他的林中救命恩人,只是现在更丰满、更果断、更沉着,嘴角略略显露出一丝伤感的微笑。
“你来我这里找什么?”他肯定会问她。“正义!”女骑士回答(天平正表示这种回答)。
不过,再想一想,二人的重逢也可以是这样的:一个骑马的女战士在林中闪现,全力杀来(正如牌上远景或半月形窗上那形象),对他喊道:“站住,你知道你在追赶的是谁吗?”
“谁?”“你的儿子!”女战士边说边露出面容来这便是前景中的形象。
“我能做什么呢?”我们的年轻人问,他感受到一阵猛烈而又迟到的内疚。
“面对上帝的审判(天平),你准备自卫吧!”说着,她挥动利剑 宝剑 。
“现在要对我们讲述一场二人决斗了。”我想。果然,在这时刻被掷下的牌正是铿锵作响的宝剑二。林中被砍成碎片的树叶飞舞着,攀树而生的藤条缠在剑身上。但讲述者注视这张牌时的沮丧眼神使我们对决斗的结局一清二楚:他的对手表现出训练有素的剑术,现在,该是他浑身流血躺倒在草地中。他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了什么?引起我们像注意启示一样地注意下一张牌的,乃是讲述者的手势,———说实话,这手势有点夸张。 女教皇,神似的头戴皇冠的修女形象。他受到一位修女的救助?他盯着这张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也许是一个女巫?他抬起乞求的双手,那动作如同感到神圣的恐惧。也许她是一个神秘的嗜血教的大祭司?
“你知道吗?你欺辱了那位少女(除了这话,女教皇难道还会说别的话,才能令他如此惶恐失态),就是冒犯了这片树林所供奉的女神奇贝莱
①,现在你落到我们手里了。”他能回答什么呢?无非是结结巴巴地央求:“发发慈悲,宽恕我吧!”
“现在树林将占有你,树林就是自我丧失,是混合。你要和我们结合,就要失去你自己,除去你自己的一切特点,自我解体,改造
① 希腊人称之为库贝莱。原为小亚细亚的神,被从弗吕吉亚引入希腊罗马神系,乃大自然的创造力的人格化,常被尊称为“大母”、“大神母”、“众神之母”。成一个无差别的人,加入在林中吼叫着奔跑的梅纳德
①们的队伍。”
“不!”这是我们看到的从他那已经变哑了的喉咙里发出的喊叫,但最后一张牌已经结束了故事,这是宝剑八:奇贝莱那些披散着长发的部下的锋利的长剑向他刺来,使他万分痛苦。
① 梅纳德为希腊神话中追随酒神狄奥尼索斯,在山林中奔跑的众多疯狂女人的总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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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出卖灵魂的炼金术士的故事
骑士这段讲述引起众人的激动情绪尚未平复,另一位同桌就餐者表示愿意讲他自己的经历。骑士故事中的一段,或者说是那两行牌中的一对偶然的组合好像特别引起了他的注意:宝杯 A 和女教皇。为了表示他感到自己与这对牌有关,就在这对牌的右方又摆了一张宝杯国王(这可以被视为他的一张非常年轻的并且是———实际上———过分讨人喜欢的画像),而在左边,接着排出一条横行,放上一张大棒八。如果继续把泉水当作激起情欲的氛围,人们想到的对这种排列顺序的第一个解释就是我们这位同桌就餐者在一片树林中同一个修女有过一段爱情关系。或者是他给她提供过大量的饮水,因为仔细看过,这泉水似是源自放在一架葡萄榨汁机上面的一个小桶。可是这位男子脸上的忧郁表情似乎是完全沉浸在一种思索中,不仅肉体的情欲,而且连最轻微的吃喝的快感都该被排除在这思索之外。他的沉思肯定是崇高的,尽管他的依然世俗化的外表形象令人毫不怀疑这些沉思是对着大地而非对着天的。(这样就有了另外一种可能的解释:应把这个泉水当作圣水池。)我所想到的最可能的假设(我相信其他沉默无语的观看者也是这样想的)是此牌代表生命之泉,是炼金术士研究探索的最高境界,而我们这位同桌也许正是这类博学者之一;这类学者终日在蒸馏器和蛇管、长颈瓶和曲颈甑(根据牌上他身穿国王服装的形象托在手中的复杂的细颈瓶来解释)面前细心观察,试图获取大自然的秘密,特别是想得到金属的转换的秘密。
可以相信,从非常年轻的时候起(这是有着一张少年面容的画像的意思,这面容同时还可以暗喻长生不老之药),他就别无所好(泉水还可以当作爱情的象征),只喜欢摆弄这些器皿。他年复一年,期待着矿物世界的黄色国王
①能从硫磺和水银的溶液中分离出来,缓缓地流到不透明的容器里。可是,每次流出的都是一文不值的铅屑,泛绿色的浓液的沉渣。在这一研究中,他去向在林中遇见的妇女们讨教求助,这些女人是耍魔术和过滤器方面的专家,一心从事施魔法和占卜未来的技艺(正如他对女教皇那张牌所表现的充满迷信的尊重态度)。接下来的一张牌是皇帝,可以被解释为林中女巫的一句预言:“你将成为世界上最强
① 即黄金。大的人”。
毫不奇怪,我们这位炼金术士头脑发胀,日复一日地盼望着他生命过程发生一场非常的变化。这种状况可以从他摆出的下一张牌看出来。那是莫名其妙的第一张占命牌,称作巴尕托,上面画着一个江湖术士或巫师,正潜心致力于操作。
于是,我们这位主人公从桌上抬起眼来,看到一位巫师坐在他的对面,摆弄着他的蒸馏器和曲颈甑。
“您是谁?来这里做什么?”“你看我在做什么?”巫师说着,指着小炉子上的一个玻璃瓶子。我们的这位同桌往桌子上放金币七时目光闪闪,让人对他当时看见的东西毫不怀疑:在他面前展开的东方所有财富的光芒。
“你可以交给我黄金的秘密?”他一定会问这个江湖术士。接下来的牌是金币二,是交换的意思,可以想像,那是一次以物易物的交易。
“我把这个秘密卖给你。”陌生的来访者一定会说。
“那你想要以什么作交换呢?”我们大家都能预料到的回答就该是:“灵魂 ”可是在讲述者放出新牌之前,我们都没有十分的把握,(他先迟疑了一下,又开始在反方向上摆另外一行牌,)新牌是魔鬼,就是说他认出来那个江湖术士正是一切混乱和虚伪的老君王魔鬼,正如我们这时也认出我们这位同桌就是浮士德博士。
“灵魂 ”靡菲斯特于是回答:正如人们凝视星辰这张牌所看到,少女“心灵”以光明照亮一切黑暗,这个形象所要表现的只能是人们的灵魂。后面的牌是宝杯五,既可以被看成是魔鬼向浮士德揭示的炼金术秘诀,也可以当成他们达成协议后在举杯相祝,还可以被视为以钟声驱逐地狱来访者的大钟。不过,我们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番关于灵魂和关于作为盛载灵魂的杯子肉体的谈话。(五个宝杯中的一个被画成是横放的,因为是空的。)
“灵魂?”我们的浮士德也许回答道,“假如我没有灵魂呢?”或许这位靡菲斯特劳神费心所为的不只是一个人的灵魂。“有了黄金,你可以修建一整座城市,”他对浮士德说,“而我想作为交换的是全城的灵魂。”
“交易敲定了!”在发出狼嚎似的奸笑后,魔鬼就消失了:这个钟楼的老住客惯于蹲在一道屋檐上观看一排排的屋顶,他深知城市拥有的灵魂要比所有市民的灵魂加在一起还更浓厚更持久。现在要解释的是幸运之轮,这是塔罗牌里画面形象最复杂的一张。它可能只简单地表示幸运正转向浮士德一边,但这解释对于炼金术士那通常是省略和暗喻的讲述方式来说似乎显得太明显。因而合理的猜想应是我们的博士掌握了魔鬼提供的秘密,便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规划:把一切可变的东西都变成黄金。那么这第十张占命牌的巨轮就字面上而言,代表的应是黄金大磨这个将把整个城市都提升为贵重金属的庞大机械装置上的齿轮;画面上的那些推动轮子或随着轮子转动的年龄不同的人的形象则表示众多前来为此规划帮忙出力的人,他们为了让这些齿轮昼夜不停地转动而奉献自己的岁月年华。这种解释并没有说清楚画面的所有细节(比如一些转动巨轮的人装饰着的牲畜的耳朵和尾巴),但为解读后面的宝杯和金币打下了基础,它们代表着丰盛王国和在其中游动着的黄金城的居民。(也许那黄色的圆环代表城市道路两边黄金筑成的摩天大厦的耀眼的圆顶。)
那么,当签约的一方应当付款时,约定的代价是什么呢?故事的最后两张牌已经由第一个讲述者摆在了桌上:宝剑二和缓和。在黄金城门口,全副武装的卫士拦阻所有要进城的人,以阻止装扮成任何身分模样的叉脚收款者进入这座城池。即使是像最后那张牌上所画的那样一位普通的少女走近,卫兵也喝令“站住”。
“关上城门也无济于事,”这是人们所能料想到的端水少女的回答,“我根本不愿进入这样一个完全是整块金属制作的城市。我们泽国居民只接触流动的混合的元素。”她是水中的仙女?是空中精灵之女王?还是地球中心液体之火的天使?
(仔细看一下,在幸运之轮中那些牲畜似的变形也许只是人类正在向植物和矿物退化迈出的第一步。)
“你怕我们的灵魂落到魔鬼手里吗?”这是城里人的问话。
“不!你们根本就没有灵魂可以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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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被罚入地狱的新娘的故事
我不知道我们中有多少人能够最终以某种方式破译这故事,而没有在这些宝杯和金币的纸牌中迷了路,而这些牌都恰好是在我们最渴望事情有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时被撂到桌面上的。讲故事的人感染力不强,也许是因为他的才智更倾向于逻辑严谨的抽象,而不是形象的突出。总之,我们中间有的人走了神或者在纸牌的某些对接处停下来细想,再也不能更向前进了。
比如,我们当中的一个人,一个目光忧郁的武士,忙着抓起一张模样极像他自己的宝剑男仆,还有一张大棒六,把它们靠近金币七和星辰放下,似乎想要为自己引出一竖行牌来。对于他这个在林中迷路的士兵,星辰后面的那些牌也许意味着如同鬼火的闪光把他吸引到一片林中空地上,在那里,他面前出现了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女,她穿着睡袍,披散着头发,高举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在夜间转来转去。不管怎样,他继续从容不迫地摆他的竖行,又放上一张宝剑七和宝剑女王。这种摆法本身很难解释,也许是代表这样的一段对话:
“尊贵的骑士,我恳求你,摘除你身上的武器和铠甲,让我来披挂上它们!”(在画面上宝剑女王身穿由护臂、护肘、护腕组成的全副铠甲,它就像一件铁的内衣一样,从丝制的洁白衣袖的绣花边露出来。)“我轻率地许身于一个我现在非常厌恶的人,他今夜会来要求我履行诺言 我觉得他会随时突然而至!我有了武装,他就不能抓获我来吧,救救一个被人迫害的女孩吧!”不用怀疑,武士当即应允。而这位可怜的少女一旦穿上了铠甲,竟俨然一副比武场上的女王模样,神气十足。一丝淫荡的微笑使她苍白的面容焕发了光彩。
现在,又开始放上一列牌,捕捉其含义又成了问题:一张大棒二(表示岔路口,还是选择?),一张金币八(一个隐藏着的宝库?),一张宝杯六(一场爱情的宴会?)。
“你慷慨相助,自应受到酬谢。”林中之女应该是这样说的,“选择你所喜欢的奖品吧:我可以给你财富,或者……
“或者什么?”“……或者是我自己。”武士的手指敲打着宝杯六:他选择了爱情。欲知后面发生的事,我们只好发挥想像:① 即圣彼埃特罗。
他已经赤条条的了,她也解开了刚穿好的铠甲,在青铜甲片的缝隙间,我们的英雄触到了一只浑圆、紧绷、温软的乳房,进入了铁的护腿和温热的大腿之间……我们这位士兵性格内向腼腆,并没有在细节上浪费时间:他所能告诉我们的就是带着叹息的神色,在宝杯牌的旁边放上一张金光闪闪的金币四,好像在喊:“我觉得自己进了天堂……他随后放到桌上的牌的形象证实了人们对天堂之门的想像,但在同时又突然中止了情欲的放纵:这是一个长着威严的白胡须的教皇,就像首任教皇
①现在是天国之门的守卫一样。
“是谁在说天堂?”树林上方天空中出现了坐在发出雷声的王位上的圣彼埃特罗:“对于此人,我们的大门是永远关闭的!”讲述者摆放下一张新牌时,动作迅速,但又掩着牌,并且以另一只手捂着眼睛,这种方式预示我们将有意料不到的情形:当他将目光从威严的天国之门低下时,呈现在他面前的那张牌将他带回到他躺在其怀抱中的那女人身上,他看到护喉甲里装的不再是恋爱中的少女的脸,不再是狡黠的笑靥和长在脸上的小巧的鼻子,而是一具骷髅的一排既无牙龈又无嘴唇的牙齿,在骨头上挖出的两个鼻孔,黄色的颧骨,感到一具尸体的枯槁的四肢正与他自己的四肢交缠在一起。这第十三张占命牌(它的名称死亡,并没有像其他的占命牌那样写在牌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出现,激起我们渴望得知故事结局的急切心情。这时放到桌上来的宝剑十是大天使们禁止这个受到惩罚的灵魂进入天国的屏障吗?大棒五是穿越树林的一道关卡吗?到了这里,这一列牌已经与前一个讲述人早已放在这里的魔鬼连在了一起。不必绞尽脑汁就能明白,从树林里走出了这个已死的约婚新娘极其畏惧的未婚夫:这就是撒旦本人,他喊道:“我的美人,你已换完了桌上的牌 对于我来说,你的所有武器和铠甲(宝剑四)都毫无价值(金币二)!”将她径直带到了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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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盗墓贼的故事
我背上的冷汗还没有干,就又得紧跟另一位同桌了,由死亡、教皇、金币八和大棒二组成的四方形似乎唤醒了他的一些回忆。他的目光围着这四张牌打转,头扭得几乎横在肩头,看得出,他实在不知从何开始。他在四方形的边缘先放上一张金币男仆,从这个形象很容易认出他的傲慢的挑衅神态,这时我明白,他也想要从这里开始讲述一些与他的经历有关的东西。这个放荡不羁的青年,跟第十三张占命牌代表的恐怖的骷髅王国有何相干?他绝不是那类在墓地漫步沉思的人,莫非是某些无赖动机吸引着他:比如刨开墓穴,盗窃死者在生命最后的旅程中轻率地随身携带的珍贵物件……大地上的伟人通常与他们统治地位的那些象征物一起埋葬,如金冠、戒指、权杖、闪亮的金片制成的衣服。如果这个青年确实是盗墓贼,他肯定要去墓地里寻找最显要的坟墓,例如教皇的坟墓,因为教皇们都穿着他们最豪华的法衣进入墓穴。于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里,盗贼一定是借助两根棍棒大棒二 作杠杆,掀起了坟墓的沉重的石板,然后下到了洞中。
后来呢?讲述人放上一张大棒 A,并且做了一个向上的动作,好像说什么东西在生长:我一度怀疑自己猜测有误,因为这个动作与窃贼下到教皇坟墓里去的动作相矛盾。除非设想从刚刚被打开的墓穴中钻出一棵高大笔直的树木,盗贼爬了上去,一直向上,或者是他感到自己被向上带,一直到树冠,躲在茂密的枝叶中。
幸好,这个人虽然可能是无赖之徒,但他至少在讲述时不仅限于一张接一张摆出塔罗牌来(牌是上下两张成对地自左向右横向摆成两行的),而且还适当配以比划动作,简化了我们的理解任务。这样,我便能够明白宝杯十表示的是从上方看到的墓地景象,他从树的顶上往下看,一座座坟墓沿着通道在它们的基座上排列得非常整齐。而称作天使或审判的占命牌(牌上天主王位两旁的天使吹响了起床号,使墓穴的顶板打开)也许是想强调一下他像天国的居民在审判日那样从高处注视坟墓这一行为。我们这位同桌像顽童一样在攀援,到树顶上,竟然来到一座悬在空中的城市。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摆出来的是世界,这是全套牌里最大的一张,画着一座漂浮在海水或云海上的城市,被两个长着双翼的裸体小男孩托着。这座城市的屋顶直抵天穹,就像接下来的另一张占命牌巴别尔塔所已经表现的。
“那下到死亡之渊又上到生命之树的人,”我想像这位不知不觉的朝圣者听到的是这些话,“到了可能之城,从这里凝望一切,做出选择。”这时,讲述者的哑语手势再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靠推测想像。可以想像进入全体与部分之城后,我们这位无赖听到这样的喊话:
“你要财富(金币)、力量(宝剑)还是智慧(宝杯)?你选择吧,快点!”向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一位容光焕发身体健壮的大天使(宝剑骑士),而我们这位同桌立即喊道:“我选财富(金币)。”
“你得到的是大棒!”这便是骑马的大天使对他的回答,这时整个城市和大树都突然消失在一片烟雾之中,在一阵树枝被折断的响声中,盗贼重重地跌落到林中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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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因爱而发疯的奥尔兰多的故事
现在桌面上摆出来的塔罗牌已经形成了一个四周封闭的方框,只剩中间空着,开了一个窗口。一个同桌始终专心致志,目光游移地俯身看着这个窗口。他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武士;他沉重地抬起双臂,仿佛它们灌满了铅,缓缓地转动着头,似乎是思想的重负压伤了他的颈项。肯定有一种深重的沮丧埋在这个大兵的身上,而他在不久前应该还是一个令人生畏的战争霹雳。那能够在单独一幅画像中描绘他雄武善战的过去和忧郁沮丧的今天的形象就是宝剑国王,他把它放到方框的左边,靠近宝剑十。立刻,我们的眼睛仿佛被战斗卷起的沙尘所遮蔽,耳朵听到的是军号和战鼓嘹亮的声音,长矛飞舞,相互碰撞的马嘴将在阳光下闪动着七彩光亮的泡沫混在了一起。宝剑上下挥动,时而劈杀,时而拦挡,一小股活着的敌人跳上马鞍,而在重新下马时等待他们的不是
① 意大利诗人路多维科?阿里奥斯托的长诗 《疯狂的奥尔兰多》的主人公,也就是法国古代史诗《罗兰之歌》中的罗兰。马匹,却是坟墓,在这一圈人当中的正是查理大帝的十二武士之一奥尔兰多在挥舞着他的宝剑都林达纳。我们认出他来了,他用粗壮的手压在每张纸牌上,支离破碎地向我们讲述他的故事。现在他指着宝剑女王。画上的金发女子在锋利的剑刃和冰冷的铁甲之间,露出那种难以捕捉的性爱游戏的微笑。我们认出她就是为了摧毁法兰克的军队而从契丹
①来的女巫安杰丽卡,我们并且深信奥尔兰多伯爵依然深爱着她。在她之后展开一片空白,奥尔兰多放上一张大棒十。我们看到森林很不情愿地为这位剑术冠军让开一点缝隙,柏树的针叶竖立着,好像豪猪的皮刺;橡树鼓起它们树干肌肉隆起的胸膛,山毛榉把树根从土里拔出来,以便阻挡他的步伐。整个森林似乎都在对他说:“不要去!你为什么离开金属的战场,这个充满着不稳定和明确性的王国,离开符合你本性的,你能靠着摧毁和杀戮来显示你的杰出才干的厮杀,而要到这片缠纠人的绿色的自然中,在连续不断的陷阱中冒险爱情之林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奥尔兰多!你正在追赶一个自己的敌人,对她的诱惑你没有任何自卫的盾牌。忘掉安杰丽卡吧!回去吧!”
① 西方人古代所称的“契丹”,是指包括中国在内的蒙古统治地区。① 希腊神话中的爱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丘比德。
奥尔兰多当然不屑听从这些劝告,他眼前看到的只有一个幻象:即现在他刚放在桌面上的第七张占命牌所表现的,也就是马车。以鲜艳的釉彩绘制我们这副塔罗牌的那位艺术家,在马车的驾驶座上安放的不是人们在最普通的牌上看到的国王,而是一个穿着东方的女巫或女君王服装的女子,她执着两匹长翅膀的白马的缰绳。奥尔兰多的疯狂的想像表现为安杰丽卡在林中的神奇的庄严行进,他所追赶的是比蝴蝶足迹还轻的飞蹄的踪迹,而在相交互缠的树丛中作为他方向指导的印迹则是树叶上的一层金粉,就如同蝴蝶落下的粉末一样。他好可怜啊!他还不知道在树林的极深处,一番温柔而恼人的激烈爱情正将安杰丽卡和梅多洛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要向他揭示这一幕,就需要爱情这张牌,和我们的艺术家给画中的两个情人的目光中添加的表示渴望的忧郁神情。(我们开始明白,带着那双粗壮的手和迷惘的神情,奥尔兰多从一开始就把这副塔罗牌里最美的那几张为自己留下,任随其他人用宝杯、大棒、金币和宝剑去结结巴巴地讲述他们充满周折的经历。奥尔兰多终于看清了事实真相:在这个女人气十足的树林潮湿的深处有一座厄洛斯
①庙,那里看重的是别的价值,它们与他的宝剑都林达纳决定的价值不同。安杰丽卡的心上人并不是骑兵队的一位杰出的指挥官,而是一个像女孩子一样苗条、漂亮的年轻随从,他的夸张的形象就出现在接下来的牌中:大棒男仆。那对情人私奔到哪里去了?不论他们去了哪里,能够为这位勇士的铁手提供线索让他把握的东西都太单薄太渺茫。当对自己的希望的结局再无丝毫怀疑时,奥尔兰多做了一些胡乱无理的动作:拔剑出鞘,刺马狂奔,将腿伸进马镫里。后来,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断裂、跳跃、燃烧、熔化,突然一下,理智的光在他心中熄灭了,他坠入黑暗之中。现在,横穿四方形窗口的牌的桥已经达到了正对着的那一边:到了太阳的旁边。一个飞行而逃的小男孩带走了奥尔兰多的智慧之光,飞翔在正被异教徒攻击的法兰西大地之上,飞翔在撒拉逊人的两桅帆桨战船队正肆无忌惮地破浪航行的海上,而基督教世界的这位最勇武强悍的英雄却因精神错乱而迷迷糊糊地躺着。结束这一行牌的是力量。我闭上眼睛,没有勇气看这朵骑士之花变成一场如同飓风或地震一样的盲目的大爆炸。就像当初回教徒军队被他的都林达纳一挥而尽一样,现在他挥舞着大棍杀戮那些在侵略的混乱中从阿非利加来到普罗旺斯和加泰罗尼亚海湾的猛兽;一件由黄褐色、杂色带斑点的猫科动物的皮形成的大氅覆盖着经他走过而变得空旷的田野:小心翼翼的狮子,长腿的虎,身躯灵敏的豹子都没能在这场大屠杀中幸存。接下来大概就要轮到大象、犀牛和河马,眼看一层厚皮动物的皮就要使干燥粗糙的欧罗巴增厚。讲述者那钢铁般顽强的手指移到开头,也就是从左边开始解读下一行。我看到(也听见)大棒五中被这个着了魔的人连根拔起的橡树树干的折断声,我痛惜都林达纳在宝剑七中被遗忘而吊在树上,无所作为,我责备金币五中的对能量和财富的浪费(这张牌被及时添加在空白处)。他现在正在放的牌是月亮。一种寒冷的反射光在黑暗的大地上闪烁。一个神情痴呆的女神将手举向天空中那金色的镰刀,仿佛是在弹奏竖琴。其实琴弦已断,悬在弓上:月亮是一个战败的星球,而获胜的地球则是它的囚徒。奥尔兰多走遍满是月光的大地。随后很快就摆在我们面前的牌疯子,在这时就格外有说服力。绝大部分的狂怒目前已经宣泄掉了,大棒像渔竿一样扛在肩头,人瘦得像副骷髅架子,衣衫褴褛,没了盔甲,头上满是羽毛(头发里混杂着各种东西,鸫羽、栗子壳、假叶树刺、吸吮着他失灵的大脑的蚯蚓、蘑菇、苔藓、虫瘿、萼片,等等),现在的奥尔兰多已经降到了各种事物的混乱的中心点,在塔罗牌的方形的中心和世界的中心,处在一切可能顺序的交叉点上。他的理智呢?宝杯三让我们想起他的理智是在“迷失的理智的山谷”里藏着的一口细颈瓶中,可既然牌上画着一个横倒的杯子在两个直立的杯子之间,可能连那个寄存处里也没有保管着他的理智。这行牌的最后两张早已在桌面上:第一张就是我们已见到过的正义,女神上方的装饰画中画着骑马飞奔的骑士。意味着查理大帝军队的骑兵们跟踪他们的勇士的足迹,护卫着他,不放弃让英雄的宝剑再度为理智与正义而效劳的努力。那么,手持宝剑与天平的那位金色头发的正义女神又是理智的化身,他无论如何要与她算清账?这个故事的理智是不是潜藏在凌乱的塔罗牌的偶然组合之下或者他想告诉我们,不管他如何游荡,人们后来还是抓住他,把他,奥尔兰多,捆起来,把他拒绝接受的理智重新塞进他的咽喉?在最后一张牌中人们看到这位武士像倒吊者被吊着。他的面色终于变得平静开朗,目光清澈,甚至超过当初理智健全的时候。他说什么?他说:“就让我这样吧,我已走遍四方,我已经明白了。世界应该颠倒过来看,这样一切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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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阿斯托尔福①在月亮上的故事
① 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尔兰多》中,阿斯托尔福为奥尔兰多的表兄弟。
关于奥尔兰多的理智,我很想多搜集些其他见证,特别是从那个将奥尔兰多的理智恢复作为自己的责任和对自己的机智的考验的人那里得到证据。我真希望他———阿斯托尔福———就在我们中间。在尚未讲述自己的故事的同桌就餐者里,有一个人轻盈得像个机灵的小伙子,他不时扭动着并发出颤音地跳起来,好像他自己和我们的失音反倒成了他开心寻乐的难得机会。我仔细观看他,发现他很可能就是那位英国骑士,于是将整副牌中我认为最像他的那张递过去,明确地邀请他讲述。那张牌是饰着羽毛的欢快的大棒骑士。这个小伙子微笑着伸出一只手,不是接牌,而是用食指在拇指上弹了一下使牌飞起来。牌像风中飘动的一片叶子,朝着四方形牌阵的下方落在桌上。在四方形牌阵的中心现在已不再有开着的窗口了,未使用的牌也剩下不多了。英国骑士拿起一张宝剑 A,(我认出是一直挂在一棵树上未派用场的奥尔兰多的都林达纳),使之靠近皇帝(端坐着的白胡子老人代表智慧过人的查理大帝)所在的地方,好像准备沿着那竖行牌向上行以讲述自己的故事:宝剑 A、皇帝、宝杯九…… 因为奥尔兰多长期不在法兰克人的军营,阿斯托尔福被查理国王召来并被邀请与国王一起参加盛大宴会……)。接着是半身褴褛半身裸露,头上插满羽毛的疯子,还有在柱端俯视着一对恋人的长着翅膀的爱情之神。(“阿斯托尔福,你当然知道,我们骑士的王子、我们
①的侄子奥尔兰多现在没有了能使理智的人和牲畜区别于疯狂的人和牲畜的光明,疯疯癫癫地在树林里跑来跑去,浑身粘满了各种羽毛,只对飞禽的鸣叫应答,好像其他语言都根本听不懂。倘若让他沦落到如此地步的是对基督教苦修、对自我屈辱的虔诚的曲解,那么为灵魂的尊严而对肉体进行折磨与惩罚就不算糟糕,因为这样造成的损失也许可以靠精神上的优越来加以平衡,我们即使不得以此炫耀,也可不必羞于谈论此事,最多是略略低一下头而已。可惜,糟糕的是致使他疯狂的是爱神厄洛斯,是异教神,这个神愈是受压抑就愈能破坏……”这一行牌接下去是世界,牌上可以看到
① 欧洲的君主在自称时用第一人称复数,“我们” 实即“我”。一个周围有圆圈防护的城市,“巴黎仍在其防御工事的环护之中,但已经连续数月遭受撒拉逊人包围,”塔极形象地表现了因热油泼洒而使敌人的尸体从碉堡的斜坡纷纷坠落的场面和正在使用的攻城机械;皇帝只需要一张最后的牌宝剑九来这样描述军事态势(也许查理大帝本人就是这样说的:“敌人逼近蒙马特尔山和蒙巴纳斯山脚,突破了梅尼蒙坦特和蒙特罗利奥,在德菲纳门和利拉门点起了大火……),为的是最终强调一个希望(正如皇帝在讲话结束时不得不说的:只有我们的侄子能率领队伍突破这铁与火的重围。去吧,阿斯托尔福,去寻回奥尔兰多的理智!无论他把它丢在何处,一定把它找回来,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快跑吧!快飞吧!)。阿斯托尔福应该怎样去做呢?他手上还有一张好牌:那张叫做隐士的占命牌。隐士在牌上被画成一个手拿计时漏壶的驼背老头,一个可以让不可逆转的时间颠倒过来,并很早就能预知未来的预言家。阿斯托尔福于是便找这位智者或巫师打听何处能够找回奥尔兰多的理智。隐士读着漏壶中沙粒的流动,而我们也都急切地读着故事的第二列牌,它就在左边,从上到下:审判、宝杯十、马车、月亮……
“你得上天去,阿斯托尔福!”(天使般的占命牌审判表示一种超人的飞升)“去月亮上的白色荒原,那里有一处一望无际的仓库,在排列成行的细颈瓶中(如宝杯十所示)保存着人们没有经历过的历史,曾经敲过意识之门随后又永远消失的思想,在组合游戏中可能被抛出来的粒子,可能达到却永远达不到的解决办法……
要上月亮(占命牌马车带给我们的是虽多余但富有诗意的消息),求助飞马或半鹰半马这类混合物种已是惯例,仙女们在她们的金色马厩里喂养这些动物为的就是给它们套上双轮或三轮车。阿斯托尔福有了飞马,跨上马鞍,在空中驰骋。新月向他迎面而来,他滑翔着。(在塔罗牌里,月亮被画得比在仲夏的夜里乡村演员在戏剧《皮拉莫与提斯贝》
①
中描述的明月更柔和,但同样寓意简明……)接下来,正当我们等着对月球世界做一番更详尽的描述,来了幸运之轮,它任我们漫游在那种古老的幻想中,那种幻想认为月亮是一个颠倒的世界,在那上面,驴子是国王,人是四条腿的,少年统治着老人,梦游者掌舵,市民像大转轮里的松鼠般旋转着,还有人的想像力所能拆乱和重新编排起来的其他各
① 皮拉莫和提斯贝为两个巴比伦青年,二人相爱,但平时只能通过两家之间的墙上的缝隙互通情愫。后二人约定会面私奔。提斯贝先到约会地点,等待之中,来一狮子,提斯贝吓得躲藏起来。刚刚吃过猎物、满口是血的狮子将她逃走时不意丢下的围巾撕碎而去。皮拉莫来到时,见到碎围巾和血迹,以为情人已被猛兽杀死,便绝望而自杀。提斯贝随后来到,见情人已死,便用情人自杀所用的匕首自杀殉情。故事见奥维德《变形记》。
种各样的荒诞事物。阿斯托尔福登上月球,在这个无理之物构成的世界中寻找理智,而他本人就是位无理的骑士。从这个由诗人们的胡言乱语虚构的月球上能带回什么合乎地球的常规的智慧吗?骑士试着向他遇到的第一个月球居民求问,也就是第一张占命牌里所画的人物,巴尕托,其名称和形象所表示的意义正好相反,但根据他拿在手中似乎正在写东西的羽毛笔来看,它在这里又可以被理解为一个诗人。在月球的白色原野上,阿斯托尔福遇见这位诗人,他正聚精会神地篡改着八行体诗的脉络、情节、原理和非理之言。如果此人就住在月球中,或者曾经住过那里,就像去过月球的最深邃的核心一般,他就会告诉我们它是否真正拥有各种言语和事物的通用韵文手册,它是不是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与没有意义的地球截然相反。
“不,月亮是个荒漠!”根据落到桌上的最后一张牌金币 A 光秃秃的圆周来判断,诗人是如此回答的,“从这个干燥的球体产生了各种论说和各种诗歌;而任何穿越森林、战斗、宝库、盛宴和洞房的旅行都把我们带到这里,这个空洞的视野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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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其余的所有故事
现在,整个方阵已完全被塔罗牌和故事所填满。这一套牌都摆上了桌面,而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呢。我无法在其他故事的纸牌中辨认出我的故事,因为它们已经交错穿插得非常复杂了。事实上,一个一个破译这些故事已经使我一直到此刻都忽略了最突出的讲述方式,即每个故事都与另一个故事相对,一个同桌摆出他的牌行后,另一个则从其尾端反向引出自己的另一个故事。因为从左向右或从下向上讲述的故事,也可以被从右向左从上向下地解读,反过来也是如此:同样的牌出现在另一行不同的序列中往往变换其意味,而同一张塔罗牌又同时被从东南西北四个基本方位开始讲故事的人所使用。当阿斯托尔福开始讲他的经历时,我们中间最漂亮的贵妇之一以金币女王的那个多情女人的侧面形象代表她自己,已经将这张牌放在他故事终点的隐士和宝剑九旁边,这两张牌对她有用,因为她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她去找一个预言家,想知道使她被困他乡多年的这场战争会有怎样的结局,而审判和塔楼则给她带来消息说众神早已裁定了特洛伊的衰亡。实际上,那个修筑了碉堡工事的被围之城(世界)在阿斯托尔福的故事里是让摩尔人垂涎欲滴的巴黎,在她看来则是特洛伊,这个长年战乱的始因。那么回荡着歌声和齐特拉琴声的盛宴(宝杯十)就是阿凯亚人
①为攻陷该城那个期盼已久的日子准备的宴会。
与此同时,另外一位女王(就是那位乐于助人的宝杯女王)也开始了她自己的故事,在她行进的道路上正好与奥尔兰多的故事逆向进展,从力量和倒吊者开始。这位女王看到一个凶悍的匪徒(至少画面是如此向她描述的)在太阳下被倒吊在一架刑具上,而这是正义的判决。她对此人产生了怜悯之心,走上前给他水喝(宝杯三),发现他是一位聪明机灵又彬彬有礼的青年(大棒男仆)。
占命牌马车、爱情、月亮和疯子(曾经用来表现安杰丽卡的梦想,奥尔兰多的疯狂和飞马的旅程)现在在预言家向特洛伊的海伦做的预言和同时被另一位女王讲述的故事之间产生了争论。预言说:“一位乘马车的女人,一个女王或女神会随着胜利之师进城,而你的帕里斯则为她而陷入情网。”这使得墨涅拉俄斯的与人通奸的美丽妻子
①身穿贱人
① 阿凯亚为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北部一地区,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人主帅阿加门农即阿凯亚地区的阿尔戈斯国之国王,此处以阿凯亚人代指希腊军队。
的衣服,只由一个宫廷弄臣陪同着,趁着月光逃出被围困的城市。而另一个女王用这些牌讲述她如何爱上了一个囚徒,趁夜解救了他,让他乔装成流浪汉去密林深处,自己则乘着王室马车赶去与之相会。两个故事接下来都朝着它们的结局进行着:海伦到了奥林波斯山(幸运之轮),参加了众神之宴(宝杯九);那位女王在林中(大棒十)苦苦等待被她解救了的男人,直到天上出现金色的晨光(金币)。前者向着至高无上的宙斯(皇帝)最后说道:“请对那位目前在奥林波斯山这里,不再双目失明,与永生的众神坐在一起,把古代的诗句写进当代的诗歌中,让后人传诵的诗人
②说,这就是我向众天神(宝剑 A)所乞求的唯一恩赐(金币 A),让他在关于我的命运的诗中这样写:在帕里斯背弃她之前,海伦就在特洛伊木马(大棒骑士)腹中委身于攸利西斯!”后者的命运也很清楚,她听到一位统领着一支军队迎面而来的光彩照人的女武士 宝剑女王 对她喊道:“黑夜的女王,你解救的是我的男人,准备作战吧,天亮之前,在林中的树木之间与白昼之军的战斗是不会结束的!”在此同时,还应记住世界这张牌所代表的被围困的巴黎和特洛伊,这张牌也曾是盗
① 海伦是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之妻,与来访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私奔到了特洛伊。② 指荷马。墓贼故事里的天国之城,但在一个以大棒国王结实、欢快的脸庞代表自己的同桌的故事中,它又变成了地府之城:他在穿过一片魔林后得到一根具有非凡神力的大棒,跟上了一个持黑色武器并吹嘘自己财富的陌生武士(大棒、宝剑骑士和金币)。二人在一家旅店
里(宝杯)发生口角,那位神秘的旅伴决定亮出城市权杖(大棒 A)。大棒之战的形势对我们的同桌有利。于是陌生人对他说:“现在你就是死亡之城的主人。要知道你战胜了不连贯性之王。”说罢,他摘下面罩,现出真相(死亡):一副黄色的鼻部塌陷的骷髅。死亡之城关闭了,再也没有人会死了,一个新的黄金时代开始了:人们挥金如土,花天酒地,相互挥剑格斗却决无损伤,从高塔上纵身跳下竟安然无恙(金币、宝杯、宝剑和塔楼)。公墓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用途,在天使和上帝吃惊的目光注视下(审判),活人居住的墓地里享乐者们纵情狂欢。突然,一声训令很快又响起:“重新打开死亡之门,或者让世界变成一个遍野干枝的荒凉世界,变成一座寒冷的金属堆积成的山!”我们这位英雄跪在震怒的教皇面前表示遵从(大棒四、金币八、教皇)。
“那个教皇是我!”另一位同桌好像在喊,手里拿着一张金币骑士,以蔑视的神态丢下一张金币四,好像是要表明他放弃了教廷里的富贵豪华,去为战场上垂死的人们送去临终安慰。由宝剑十紧跟着的死亡于是就代表着众多躺在地上的残缺的尸体,教皇心惊胆战地在它们中间走来走去,这两张牌正处在一个故事的开头地方,在那个故事里表示过武士与尸体的恋爱的那些牌,已经被用另一种编码来解读,这样一来,大棒、魔鬼、金币二和宝剑这个排列就让人想到教皇面对这血腥屠杀的场面心生疑问:“为什么你允许这样,上帝啊?为什么让你的这么多生灵遭受灭绝?”树林里面的一个声音回答:“是我们两个在分管世界(金币二)与灵魂,而不只是他一个人
①可以允许或不允许什么!他也得跟我算账才行!”这一行最后的宝剑男仆明确示意在这个声音之后便有一位神气傲慢的骑士出现:“你认得我就是反对之王,我会让世界笼罩着和平(宝杯),我会开创一个新的黄金时代!”
“这个标志早就提醒我们,另一方已被这一方所战胜!”教皇在用相互交叉的两条大棒 大棒二 迎击骑士的同时,大概是这样说的。或者是这张牌指示着一个岔路口:“有两条路,你选择吧!”敌人说。正在此刻,岔路口当中出现了宝剑女王,(此牌曾经代表过女巫师安杰丽卡,被打入地狱的美人和与黑夜女王格斗的女武士,)厉声喝道:“你们都站住!
① 指上帝。你们的争论毫无意义,要知道我是快乐的摧毁女神,主宰着世界上的摧毁和不断的再重建。”在大屠杀中,纸牌不断重新组合,灵魂也没有比肉体更好的命运:起码肉体能在墓穴里得到休息。一场无休无止的战争搅乱整个宇宙,直至苍穹的星辰,无论是灵魂还是原子都不能幸免。当一间暗室被一束光线穿透时,卢克莱修在空气中悬浮的金色尘埃里观察着不可触知的微粒进行的战争
①,侵略、攻击、旋转、忙碌…… 宝剑、星辰、金币、宝剑)。
当然,我的故事,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也肯定包含在这些纸牌的交错摆放之中,只是我无法将它从众多的故事中分辨出来。森林、城堡和塔罗牌把我引导到这个终点上:我丢失了自我的故事,把它混在了由众多故事构成的那团尘埃中,得到了自我的解脱。我所剩的就是顽强地补齐、结清账目,并使之变得有利。我还须将这个方阵的两侧从反方向走通,我固执地向前走,为的是不让事情半途而废。招待我们的城堡主兼饭馆老板不能不赶紧讲他自己的故事。我们假设他是宝杯男仆。一个不寻常的客人(魔鬼)来到他的客栈兼城堡。对某些顾客,最好不白白奉送饮料,
① 见卢克莱修《物性论》第二卷。
可是,当被要求付款时:“店老板,你的饭馆里一切都互相混杂着,葡萄酒和命运,……”来客说。
“阁下不满意我的酒吗?”“满意极了!唯一能赞赏这一切的交错和模棱两可的就是我。所以我要赏你的东西要远远多于两枚金币金币二 !”在这时,第十七张占命牌星辰不再代表心灵、从坟墓中出来的新娘或苍穹中的一颗星,而仅仅是一个被派收账的女仆,她双手光灿灿地捧满金币回来,大声喊道:“你们知道那位先生做了什么吗!他把一只杯子宝杯 往桌上一倒,就使一条金币之河流了下来!”
“这是什么魔法?”饭店老板兼城堡主惊奇地问。那位陌生的顾客已经走到了门槛,“在你的杯子中间,有一只表面看起来同其他杯子一样,其实是一只魔杯。你用这个礼物做我喜欢的事吧,不然的话,我们是作为朋友相识的,我却会作为你的敌人再回来!”说完,就消失了。城堡主想了又想,决定装扮成变戏法的人到首都去,靠炫耀叮当作响的金币以谋得权势。于是,巴尕托(我们已经见过他充当靡菲斯特或诗人)又成了店老板兼江湖骗子,梦想着靠宝杯的魔术变成皇帝,而大轮(不再是黄金磨、奥林波斯山或月球世界)则代表着他要使整个世界颠倒过来的念头。他上了路。而在林中……这里需要将女教皇这张占命牌重新解释为一位大祭司,她正在林中主持一场典礼仪式,她对这个长途跋涉的步行者说:“把那个被盗走的圣杯还给酒神的女祭司们吧!”塔罗牌里称做缓和的占命牌上被酒沾湿衣服的赤脚少女和宝杯 A牌中的精心绘制的宝杯兼祭坛也是被这样解释的。这时候,一直给我们斟酒的那位不是勤快的女店主就是殷勤的城堡主妇的胖女人,也用三张牌开始了她的故事:大棒女王、宝剑八、女教皇,并让我们明白女教皇又代表一位女修道院院长,我们的女主人公当年是那里的一个娇弱的寄宿生。为了战胜由于战争迫近而笼罩着修女们的恐惧感,她向院长提出:“让我去跟侵略军的指挥官决斗吧(宝剑
二)!”原来,这位年轻的寄宿生竟是一个颇有经验的剑手,正如正义所再次表现的,在晨曦中的战场上,她光彩夺目地出现了(太阳),庄严秀美,乃至应战参加决斗的王子(宝剑骑士)一见倾心。在新郎父母(金币女皇与国王)的王宫里举行了盛大婚宴(宝杯),但他们脸上充分表现出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媳的不信任。新郎刚刚起程外出(宝杯骑士离开),狠心的公婆就收买(金币)了一个刺客,要他把新娘带到森林里(大棒)杀掉她。于是在这里,暴怒者(力量)和倒吊者表示的是同一个人,也就是刺客,他向我们的女英雄扑来,但片刻之后就被强健的女斗士给倒吊了起来。女英雄逃脱了陷害,便穿起了女店主或城堡女仆的服装,正如我们现在既从她本人,又从她在占命牌缓和里给人们斟着极其纯正的葡萄酒 (正如宝杯 A 的酒神主题所肯定的)的形象上看到的。现在,她正在把一张供两个人进餐的桌子摆放妥当,等待着她的新郎归来,监视着这片林中每个枝叶的动静、这副塔罗牌每张抽出的牌、这些相互交织的故事中的每个戏剧性场面,直到整个游戏终了。于是,她的双手打乱所有牌,洗了又洗,又重新开始做游戏。
故事二:命运交叉的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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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饭 馆
我们从外面的黑暗中来,不,是走进,外面是一片昏暗,这里则看得见一点东西,在烟雾中,光是雾蒙蒙的,也许是烛光,但能看清各种颜色:在白色之上,木板之上,有黄色、蓝色,众多彩色的斑点,红色的,也有绿色的,带着黑色的边框,画在散落在桌面上的白色长方形上。有大棒,就像方才外面那些浓密的枝条、树干和树叶;有宝剑,它们曾经从茂密的枝叶中向我们突然劈刺,它们也是我们在黑暗中陷入的埋伏,幸好最终看到一缕光线,一扇门,那里有闪闪发光的金子,也有宝杯,此刻桌上放着杯盘,盆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汤,壶中灌满着酒,我们平安无事,但还惊魂未定。我们能够讲述自己的故事,也会有东西要说,每个人都想要向别人讲述他的遭遇,他正好在黑暗中在寂静中亲眼看到的事,这里现在一片嘈杂声,当我想要让别人听我说话时,我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的喉头发不出声来,我不发声,也听不到别人的声音。听得到各种其他声音,说明我根本没有失聪,杯盘碰撞,酒瓶开启,勺子触盘,咀嚼和打嗝,声声入耳。我做着手势想告诉大家我失去了言语,而其他人也正做着同样的手势,他们也哑了,我们都在林中丧失了言语,现在都围坐在这张桌旁,不分男女,不论穿着好坏,都惊恐不安,甚至害怕互相看。无论老幼,大家都是一头白发,我在一面镜子,也就是一张纸牌中照见自己,发现自己也因万分惊恐而使满头黑发全都变白了。现在我怎样讲述?我失去了言语,也许还失去了记忆;我怎样回忆起外面有过什么,而一旦回忆起了,又怎样找到言语来讲述回忆起的一切?那些言语我怎样才能发出它们的音来?我们所有人都像猴子一样,在试图靠动作、靠脸部表情让别人理解自己。幸好这里有桌上这副塔罗牌,是最普通的那种牌,也就是人们所称的马赛牌,也叫做贝尔加莫牌、那不勒斯牌或皮埃蒙特牌,随你们怎么称都行,反正即便不完全一样也是互相近似。在乡村的饭馆里,在吉普赛女人的围裙里,这类牌到处可见,画面的线条清晰、粗犷,但其细小之处往往出人意料,甚至令人费解,好像那个在木头上雕刻图案模型的人用他粗糙的大手根据复杂的范本临摹了它们,精细地制作了它们,天知道他对这门技巧懂得多少,恐怕他在用那弧口凿雕刻模具时根本就不明白正在刻画些什么,然后便糊里糊涂染上墨,草草印成了事。我们所有人都动手取牌,某张与其他的图像排列成行的图像,让我回想起把我带到此地来的故事,我试图弄清楚我都遇到些什么事,并向其他人展示出来,而他们也都在那些纸牌中寻觅着,用手指向我指点着这张或那张图像,结果是一团混乱,人们彼此争夺着他人手中的牌,然后又都把牌散在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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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犹豫不决者的故事
我们中间有一个人翻出一张牌,把它拿起来,像照镜子一样看了看。说实话,这张宝杯骑士完全就像是他。不仅是在面容上,神情焦虑,一双因惊吓而圆睁的眼睛,披到肩部的已经变白的长发,这一切都表现出相似;还在那双手上,他在桌上移动着它们,仿佛不知将它们往何处放,而在画中形象上则右手擎着一个过于巨大但在手掌上平稳放着的杯子,左手指尖勉强拉着缰绳。还有那匹马的那副样子告诉人们它摇摇欲坠的境况:说明它不能在这移动着的地面上站稳脚跟。年轻人在手中所遇的所有那些牌里找到那张牌,好像觉得它有什么特殊意义,把它放到桌上,似乎要一张一张地把纸牌摆成一行。他将那张占命牌———根据地方不同,人们又称它为爱情,或情人,或情侣———和一张宝杯八、一张大棒十放下来时,脸上表露出的忧伤神情令人想到的是一件爱情,它使得他离开热闹的宴席,到林中去散一下心。或者是离开自己的婚宴,在新婚之日去作林中之鸟。也许在他的生活中有两个女人,他无法做出选择。图画就是这样表现的:他那时还是一头金发,夹在两个相互竞争的女人中间,一个抓着他的肩膀,用贪婪渴求的目光盯着他;另一个则扑到他身上,娇滴滴地扭动着身子,而他则不知该转向谁。每当他决定其中一个适合作他的新娘,认为完全能够放弃另外一个时,却又不得不失去这一个,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另一个。在他思想的往复过程中,他所能做的唯一的固定点就是他如果不属于这一个,也就是不属于另一个,因为任何选择都有其反面,也就是放弃,所以在选择与放弃这两种行为之间也就没有区别。只有一趟旅行能将他从这个死胡同里解救出来:年轻人此时放到桌面上的牌当然应该是马车:两匹马拉着装饰豪华的车厢行驶在林中崎岖的路上,缰绳放松着,因为他习惯于放马自己走乃至在每个岔路口都用不着他选择方向。大棒二标志着两条路的岔道口,两匹马一匹向左拉,另一匹向右拉,两个车轮被画得张了开来,好像与道路的方向垂直着,这表示车停止不动了。或者说,即使车在动,也如同不动一样,就像很多人,面前突然呈现数条最平坦、最快速的道路,或是从高架桥上飞越山谷,或是穿过花岗石的山体,让他们可以自由地去到任何地方,而且去哪里都同样自由自在,这时就会发生这种情况。我们看见他在牌上被印成一副貌似果断主宰自我的样子,俨然一个成功的车辆驾驭者;然而他的灵魂深处却自相矛盾着,就像他斗篷上带着的那两副目光各异的面具。为了决定走哪条路,只能靠抽签来定:金币男仆表现的是这个青年正把一枚金币向空中抛起,哪面向上,人头还是十字架?也许哪面都不是,金币滚啊滚啊,最后竟直立着插在两条道路当中的一棵老橡树下的一丛灌木里。年轻人用大棒 A 肯定是想告诉我们,他实在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继续走,就只好走下车来,爬上那棵疙疙瘩瘩的树干,爬上那些枝杈,而枝杈还继续以它们不断的分歧使他遭受选择的痛苦。他至少希望在从一根树枝攀向另一根树枝的过程中,能看得更远些,弄清眼前的两条路通向何方;可是,他下面的枝叶实在太繁茂稠密,几乎使他看不到地面。而如果他举头向树顶望,太阳又刺花他的眼,耀眼的阳光让那些背光的树叶都闪动着五光十色。不过,还应该解释一下牌面上那两个孩子代表什么:也许是想说在往上面观看时,年轻人发现原来树上不止是他一人,两个小顽童早已在他之前就爬上了更高的树枝。他们似乎是一对双胞胎:一模一样的两个赤足的金发少年。也许小伙子这时开口问:“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呢?”或者问:“这里离树梢还有多远?”那对双胞胎做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动作,指着某个东西,回答他说在阳光下,可以看到远处一座城市的城墙。与这棵树相比较,城墙在什么方位呢?宝杯 A 正好代表一座城市,它有着许多高塔及建筑物的尖顶圆顶,从城墙外都能看得到它们。还有棕榈树叶,环颈雉羽毛,蓝色的月亮鱼翅等,都是从城市的公园、鸟舍和水族馆里露出来的。我们还能想像那对小顽童在这一切当中追逐嬉戏,时隐时现。而这座城市似乎是平衡地建筑在一座金字塔尖上,也许是在那棵巨大的树顶上,也就是说,这是一座像鸟巢一样挂在最高的树上的城市;而建筑物的基础则垂吊着,就像某些在其他树木的上端攀援生长的植物的气根一样。
年轻人放牌时,手的动作越来越迟缓,越来越犹豫,使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凭借自己的判断力对他进行猜测并对头脑里闪现的各种问题做冷静的反复思考。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一座什么城市?是万有之城吗?是那种一切部分都结合为一体的城市,那里的选择都相互平衡,那里能把我们从生命中所期望的与我们所拥有的之间的空白填充起来吗?城里有没有我们的小伙子能问讯的人呢?我们想像他穿过城墙的拱形门进入城市,走过一片广场,广场尽头是一道高台阶,台阶最高处坐着一个王室权贵模样的人,不是王位上的尊神,就是戴桂冠的天使。(在他背后可以看见两个突出物,可能是座椅的靠背,也可能是刻画拙劣的翅膀。)“这是您的城市吗?”年轻人问。“是你的!”他不可能得到比这更好的回答了,“在这里,你能得到你所要的一切。”
我们想像一下,在这出乎意料的情况下,他是不是能表达一种愿望。在爬树进城之后,他当然很热,也只能说:“我口渴!”座椅上的天使则说:“你只需在这两口井中选一口取水便可痛饮。”并且指给他看:空旷无人的广场上果真有两口一模一样的水井。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明白,这位年轻人又再次感到迷茫了。头戴王冠的权威挥舞着一只天平和一把宝剑,这是那位从高高的天秤座上监督着抉择与平衡的天使的特征。就是说,万有之城也只有通过选择,有取有舍,才能进入?于是,小伙子回头准备退出城外;可是当他转身时,看到广场两边的两座面对面的阳台上坐着两位女王。他觉得他认出来了,她们正是他未能做出选择的两个女子。好像她们是那里的守卫,为的是不让他出城。两个人都手持一把出鞘的利剑,一个握在右手,另一个则肯定是对称地握在左手上。或许一个人手上是利剑,另一个人手上则是一支鹅毛笔,或一把并着腿的圆规,或一支笛子,或一把裁纸刀。就是说,两个女子正在向尚需找到自我的人指明两条不同的途径:激情之路总是进攻姿态的,斩钉截铁的;理智之路则要求推敲思索,逐步学习。在出牌和指牌时,年轻人的双手时而在放牌的序列上表现得犹豫迷茫;时而为每一张本该留作他用而已经出手的牌痛苦地互相绞着;时而听凭自己做着无所谓的软弱动作,显得每张塔罗牌和每口井都是一样的,就像在一副牌里的宝杯都是完全一样的相互重复,在一个单调的世界上物体和命运都在你面前摆好队列,位置可以互换,本质则是不可变的,而相信抉择的人只不过是个空想家。如何解释无论这口还是那口井都无法满足他的干渴呢?他想要的是一个大畜水池,在池中所有的井和河流的水都汇集并相互混杂起来,这也就是在被称做星辰的占命牌里表现的大海,在这张牌中,生命的水源被当成混合与海中涌出的上帝恩惠的胜利来祟拜。一位裸体女神拿着两个细颈瓶,瓶里不知是什么汁液,她把那神秘的汁液在水里浸凉后给干渴者解渴(周围是烈日照射下的沙漠中的黄色沙丘),她倾倒瓶子将水浇在卵石滩上,在那荒滩上瞬间就生长出一棵虎耳草来,肥嫩的枝叶上有一只鸟鸫在唱歌,生命便是走向灭亡的物质浪费,这一大锅海水不过是重复着千万亿年来持续着的各星系在爆炸中捣毁原子的过程,这在画面乳色的空中表现得非常明显。从年轻人往桌子上甩牌的样子看,我们似乎听到他在喊:“我要的是大海!是大海!”
“你会有大海的!”而这位星象学权威的回答不过是宣告一场洪灾:海洋的水位向着被遗弃的城市上涨,海浪轻轻拍打着逃窜到高地上对头顶上的月亮嚎叫着的狼的脚爪,而水族大军则从海底深渊游上来重新称霸地球。一个轰雷劈向树梢,在摧毁悬在树上的城市的城墙和高塔的同时,照出了一个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年轻人动作缓慢、目光惊恐地亮出一张牌,为我们展示了这个场面。君王在王位上站立起来,同时变得让人再也认不出来了:他的背后不再是展开着的天使羽毛,而是一双遮天蔽日的蝙蝠翅膀,他两眼毫无表情地斜视着,王冠变成了额头上生出的角叉,披风落地,露出一个两性人的赤裸的身体,手和脚都是动物爪子的模样。
“你不是一个天使吗?”“我是处在各条直线交点上的天使,谁追溯起相分的事物就会遇到我,谁陷落到重重矛盾之中就会遇到我,谁回头把已分的事物再混合起来,脸上就会挨我这膜质翅膀的拍打!”在他脚下,那两个曾在阳光下的双胞胎又出现了,只是变成了两个有着人兽合一的脸形的造物:长着角、尾、羽毛、蹄子、鳞,被用两根长绳子或脐带与那个凶狠残暴的恶魔连在一起;而且很可能他们也各自以同样的方式与另外两个处在画面之外的更小的小魔鬼相连,这样反复无穷,在山蝠、雕鸮、戴胜、飞蛾、胡蜂、果蝇这一大片从大到小的翻飞的黑翅膀之间,伸展为一张大网,随风抖动,有如一张大蜘蛛网。风和浪呢?在牌的远景处所画的那些影线可能是说明海潮正漫过树顶,整棵树正在变成漂动在水中的海带和触手。这个不做选择的人的选择得到了如此的满足:现在,他有了大海,自己却头朝下沉没到海底,在海底深渊的珊瑚树丛中摇摆着,双脚被马尾藻缠绕着,作为倒吊者在海平面下浮着,绿色海带似的头发打扫着海底陡峭的地表。那么,那位术语不够准确的著名预测大师索佐斯特里斯夫人在预言劳埃兹保险公司的那位著名职员的个人命运和集体命运时,在一张牌上认出一个溺死的腓尼基海员,那张牌是不是就是这一张呢如果他所追求的唯一的东西是走出个人的局限,走出范畴和角色,听到分子里的雷鸣,把最初的与最后的元素掺和在一起,那么此时在他面前的就是通过名为世界的占命牌展开的道路:维纳斯在植物的空中起舞,周身围绕着具有各种形态的宙斯的化身;每个物种与个体和整个人类的历史只不过是一条变化和演进的链条中的一个偶然环节。他只需要结束动物生命进化之轮的巨大转动,在这个轮上,你永远也不能说何者为高,何者为低;或者是结束这场更为长久的转动,即通过解体和下降而一直到达地球中心,到达各种元素的熔液之中;结束对灾难的等待,就像在占命牌最后的审判中那样,灾难使塔罗牌重新混合,并使那些被掩埋的层次重新显露出来。双手的颤抖和头发的早白都是我们这位倒楣的同桌所经历的一切的最起码标记:在这个夜晚,他被分解(宝剑)成为他的原始因素,经过了火山口(宝杯),经历了地球的所有时代,曾经险些成为水晶永久固化的囚徒(金币),经过树林 大棒 痛如刀绞的钻芽又重获生命,直到重新得到自己本身的人形,成为骑在马上的金币骑士。
那么,真的是他而不是一个酷似他的人,刚刚恢复自我就被看到来到面前这片林中?
“你是谁?”“我是应该娶你没有选择的那个姑娘的人,是应该在岔路口选择另外一条路的人,是应该在另外一口井喝水解渴的人。你不做出选择,也就妨碍了我的选择!”
“那你去哪里?”“去与你将要去的旅店不同的另一家旅店。”
“我在哪里能再见到你?”“在与将要吊死你的绞架不同的另一个绞架上吊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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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复仇的森林的故事
犹豫不决者的故事线索有些混乱,这不仅是因为一张牌与另一张牌要想很好地连接起来是困难的,还因为每当年轻人试图将一张牌放到桌上与其他的牌排列在一起时,就会有十只手伸过来想把它抢走,以便将它排列在他们各自正在摆放的故事序列中。有时,他的牌被从各处抢走了,他只好用手连同整个胳膊压住牌,这样一来,甚至向想要弄明白他正讲述的故事的人也盖住了牌。幸好在这些抢牌的手当中还有一双手总是帮助他维持牌的顺序,因为这双手无论是大小还是分量都相当于他人的三只手,其腕和臂也相应地更加粗壮,加上其落在桌上时的力度和果断,才使优柔寡断的年轻人摆好的牌在这双大手的保护下维持原状。这个保护并非是由于对年轻人的犹豫不决的故事感兴趣,而是由于这些牌中的某几张的偶然组合,有人已认出在这偶然组合中有一个他最关心的故事,也就是他自己的故事。
有个人,不如说是有个女人:因为,除了其大小外,手指、手掌、手腕和手臂的形状都不同于一个胖乎乎的体态完美的女孩的那种女性手指、手掌、手腕、手臂的形状。顺着这双手臂抬头看,原来是一位年轻的女巨人。直到不久前,她还在我们中间平静地坐着,突然,她战胜了畏惧心理,开始比画起来,用肘撞在旁边的人的肚子上,把他们从长凳上掀倒在地。我们的目光举到她的脸上,她脸红了,或是因为羞怯,或是因为愤怒;然后我们的目光落在大棒女王的形象上,这形象在乡野女人结实的面庞、满头稠密的白发、粗犷生硬的举止方面与她有点相像。她用一根手指点了一下这张牌,简直像是朝桌面击了一拳,从撅着的双唇中发出的低吼像是在说:
“对,她就是我!这密密麻麻的大棒就是森林,我父亲是在这片森林里把我拉扯大的,他因为不再指望从文明世界得到任何好处,就在这片林中当了隐士,好让我远离人类社会的恶劣影响。我靠着跟野猪和狼玩耍,培养出我的力量。我还懂得了,森林尽管在不断吞食着动物和植物,也受着一条法律的制约:不论是野牛、人,还是秃鹰,如果不晓得适时抑制自己的力量,就会使身边荒凉起来,使我们自己变成皮包骨头,最后沦为苍蝇、蚂蚁的食物。古代的猎人所熟知的、而今天没有人再记得的这条法律可以从力量牌中漂亮的女驯兽师以手指尖拧狮子头部的毫不留情却很有分寸的动作中看出来。她自幼与野兽为友长大,因而在人前依然还带着野性。当她听到一阵马蹄声,见到一位英俊的骑士走过林中小路,就在灌木丛中监视窥探,然后害羞地逃开,然后又抄近路,以使他不离开自己的视线。于是她看到骑士被一个拦路匪徒袭击,捆着脚倒吊在一根树枝上,匪徒掏空了骑士的口袋,分文不剩。林中的姑娘不假思索,挥舞着大棒扑向匪徒,坏蛋的骨、腱、关节和软骨像干枝般劈啪作响。我们不难想像她把英俊的青年从树上解下来,用狮子舔脸的方法使他恢复了知觉。她从斜背在肩上的行军壶里倒了两杯宝杯二 只有她才有配方的一种饮料,可能是欧洲刺柏发酵后加上母羊的酸奶做成的一种汁液。骑士自我介绍说:“我是皇帝陛下的独生子,帝国的继承人,你救了我的命,告诉我,我怎样才能报答你?”
她说:“留下来跟我玩一会吧。”说罢就藏到了莓实树丛里。这种饮料是一种能激发强烈性欲的东西,他便追求她。故事讲述人好像是想让占命牌世界匆匆地从我们眼下走过去,这张牌代表一种羞怯的承认:“……在这场游戏中,我很快就失去了少女的贞操……”但是牌上的图案明确地显示出她在小伙子面前赤身裸体,她变成一副跳着爱恋之舞的姿态,在她的每次旋转中,年轻人都发现她身上的一种新的品格:强健如狮,高傲如鹰,母性似牛,温柔似天使。王子的迷恋被下一张牌所证实:爱情,而这却使他们陷入一种难堪的局面:王子其实已婚,而他的合法妻子不肯放开他。
“法律的束缚在森林里没有什么价值:你和我留在这里,忘掉宫廷,忘掉王位和其他麻烦吧 ”姑娘当然会向他提出这个建议或其他同样明智的建议,可她不知道君主们有自己的原则。
“只有教皇能解除我的第一个婚姻。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尽快办理完毕后就会回来。”他跳上他的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给她留下一点可怜的酬金(金币三)。随着星辰短暂的旋转,被抛弃的她感受到阵痛的折磨。她拖着沉重的身子来到一条小溪旁。林中的母兽都会不靠任何帮助就生产幼崽,她从它们学会了这一点。在太阳光下,她生下两个双胞胎儿子,他们十分强健,一出生就已站立起来。
“我带着儿子去找皇帝本人请求正义,让他承认我是他继承人的真正妻子,是他孙子的母亲。”她就是带着这种想法上路前往帝国的都城。
走啊走啊,森林无边无际,她遇见一个像疯子一样逃跑的人,因为他正被狼群追赶着。
“你以为能去哪里?倒楣的女人!不存在城市,也不存在帝国!这些路不从任何地方走也不通往任何地方!你看吧!”生长不良的黄草和荒漠黄沙覆盖了柏油马路和人行道,豺狼在沙丘上嚎叫,月亮下被遗弃的宫殿一扇扇敞开的窗口就像没了眼球的眼窝,老鼠和蝎子从地下室向外涌。然而城市并没有死亡:机床、马达、涡轮还在继续轰鸣着、振动着,每个轮子还在继续咬着其他轮子的齿转动,车厢还在铁轨上跑着,路灯还在沿途照明;只是没有人接人或送人,装货或卸货。早就可以无人操作的机器终于把人赶走了;野生动物们在一番长久的流放之后又回来占领森林被建筑剥夺了的地盘:狐狸和松貂伸长那松软的尾巴,坐在布满按钮、操纵杆、刻度盘和指示表的控制台前;獾和睡鼠在蓄电池和磁电机上取暖。人曾经是必不可少的,现在无用了,因为现在世界接受世界的信息只要计算机和蝴蝶就足矣。这场地球力量的报复是这样结束的:一连串的龙卷风和台风席卷大地。接着,被认为早已灭绝的鸟类繁衍起来,成群地从东南西北四方飞来,发出刺耳的叫声。当逃到地下室的人类试图钻出地面时,看到的是被密密麻麻的飞翅遮蔽的天空。他们认出,这就是塔罗牌中表现的审判之日。而另外一张牌则预言:有一天,一根羽毛就会使宁布罗特高塔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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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幸存的骑士的故事
虽然女主人公是个会讲述自己经历的人,但是她的故事并没有比别人的故事更吸引人。因为牌里所隐藏的东西比所讲出的东西更多,因为一张牌刚刚讲了话,就有别人的手抢去用来编织自己的故事。一个人用似乎只适合于他自己的牌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而突然其结局却在同样的那些表现灾难的牌中与别人的故事的结局相重叠。比如这位看上去像是位现役军官的人吧,他开始在大棒骑士中认识了自己,甚至将牌让大家传看了一下,好让人们都看到那天早上他从军营出发时,骑着的是怎样一匹美丽的披着漂亮的马披的马,穿着的是一身多么合身的制服,上面配有光闪闪的护胸甲片的紧身制服,护腿铠甲环扣上还有一枝栀子花。他好像要说,他真正的形象就是这个样子的,而我们现在看到他的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只是因为那场他就要讲述的可怕经历。
但只要仔细看看,那张牌上的画像,还是有一些与他现在模样相似之处:头发是白的,眼睛透着空虚,标枪已被劈断并只剩下棒子似的枪杆。也许根本不是一截标枪(他左手拿着它),而是一张卷成卷的羊皮纸,是他受命传递的一封文书,为此说不定还要穿越敌军阵线。我们假设他是一位副官,受命前去他的君王或指挥官的司令部,将一份决定战斗前途的公文交到他手上。
战斗激烈地进行着,骑士来到当中,敌对的军队用剑刃各自在对方军中开了一条路,就像宝剑十所描绘的那样。在战斗中,军队选择的有两种方式:要么混战一场,遇上哪个就跟哪个拼一场;要么是在众多敌人之中选择一个并与之战斗,直到结果对方为止。我们这位副官看到迎面来了个连人带马都比其他人装备精良的宝剑骑士:他的盔甲不同于平时所见的一般盔甲,不是由相互分离的甲片连接在一起而成,而是从头盔到股甲都用同一种蓝紫色的甲片,而胸甲和护腿甲都是十分耀眼的金色。一双红缎土耳其靴正与马披色调一致。虽然满脸汗水和灰尘,但仍然能显露出其清秀的线条。他左手持剑,这是不容忽略的细节:左撇子往往是最可怕的敌手。刚好我们这位副官也是左手抡着那卷东西,所以说,他们都是左撇子,相互都是对方的可怕的敌人,是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纠缠在一个由树枝、橡子、小叶小花组成的旋涡里的两柄剑宝剑二 表示两个人避开众人单独进行了一场格斗。他们连劈带刺,把四周的植物都修剪了一番。从一开始,我们这位骑士觉得对方那位蓝紫色骑士的速度超过力度,只要把他扑倒在地,就能压倒他。可是对方以刀背对他狠击,使他移动不得,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战马仰倒在地上,像乌龟一样,踢着四蹄,地面洒满了已经扭曲了的刀剑,像是一条条蛇。蓝紫色骑士抵抗着,强健如马,躲闪似蛇,盔甲胜过龟壳。决斗愈是顽强激烈,愈能增强勇猛的发挥,和那种在自己和敌人身上发现出乎预料的新特点而感到的喜悦感。这样打来打去,他们竟然沉浸于一种舞蹈般的优雅状态。
在决斗中,我们的副官把自己的使命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树林上空响起一阵就像占命牌中被称作审判或天使的最后审判的号角声:这是召唤皇帝的忠实部下的象牙角的声音。肯定是皇帝的军队面临着严重的威胁:他身为副官理应毫不犹豫地赶去救援自己的君主。然而他怎么能够中断一场如此喜爱而且关乎自己的骑士荣誉的决斗 他必须尽快结束战斗:要先夺回号角声使对手赢得的距离。可是他在哪里,那位蓝紫色的骑士?只是那一瞬间的走神,对手竟无影无踪了。副官扑向树林,既是响应号角的召唤,又为追赶逃遁的对手。
在密林中,他在大棒、荆棘和干树枝中开路前进。从一张牌到另一张牌,原本需要以某种方式逐步过渡的故事情节跳跃实在太大。突然,树林结束了,周围展现了一片寂静的开阔地。在夜色中,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再仔细观察,就能看到其实遍野都是人,横七竖八地杂乱倒在地上,连一点空闲角落都没有。但这是被压平的人,像是被涂抹在地面上的一样:没有一个人站立着,都是俯卧或仰卧着,无法从被踩倒的草叶中抬起头来。一些死亡还未使其躯体僵直的人像是学游泳一样在由他们的血汇成的黑色污泥里扑腾挣扎着。东一只西一只的手,有的张开,有的攥紧,寻找着它们所脱离开的手臂;一只脚试着在没有躯体负担下轻轻地迈着慢步;少年侍从和君主们的头颅摆动着,试图晃去散落在眼睛上的长发,或是戴正歪在头上的王冠,然而他们所做的只是用下巴挖掘尘土,咀嚼卵石。
“帝国的军队遭到了什么横祸?”这肯定是副官向遇到的第一个活人提出的问题。这个人浑身污垢,衣衫破烂不堪,远看像塔罗牌的疯子,近看才知道是一个伤兵,正从大屠杀的战场一瘸一拐地逃出来。在我们的副官的无声讲述中,眼前死里逃生的士兵用更接近女人的声调含含糊糊地嘟哝着:“别再发傻了,中尉!有腿就快逃吧!横祸飞降啦!天知道是从哪个该死的地方冒出来的军队,从未见过的军队,简直是一群放纵无忌的撒旦!你看,我们连苍蝇都不舍得打,而他们朝我们的头上、脖子上乱砍!军官先生,您快隐蔽好,好自为之吧!”伤兵远去了,他身上撕破了的裤子露出他的羞耻,连野狗闻了也会以为是它们散发着臭味的同类弟兄,而他竟然还拖着一袋在尸体衣袋里搜集的战利品!
我们的骑士停下了前进的步伐,这当然另有原因:他为了躲避嚎叫的豺狼,巡视着死亡之地的边界。在月亮的银光下,看见挂在一棵树上的一面金盾和银剑闪着亮,他认出来了,这正是自己那个对手的武器!从旁边摆着的那张牌,人们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芦苇丛的那边就有条小溪在流淌。那个不相识的骑士站在溪边,正脱卸身上的装束。我们的军官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攻击对方:他藏了起来,等对方穿好装束能够自卫时再出战。
从金属铠甲中出来的是白皙柔软的肢体,从头盔中流出的是一道一直拖到臀部的褐色长发的瀑布。那个骑士有着少女的皮肤,贵妇的小腿,女王的胸脯和腰身:这是一位在星辰下蹲在溪边进行晚浴的女子!正如每张放到桌面上的新牌都解释或者更正前面的牌的意思一样,这一发现把副官的骑士激情和斗志都给驱赶到九霄云外了:原先在他身上,对勇敢的对手的竞争、尊重、羡慕与战胜、报复、超越对方的急切心相互交织,现在则是战胜不了一个少女的羞愧感、重新确立蒙受耻辱的男子汉优势的急切心,与那种立即承认自己已经被这手臂、这腋窝、这胸脯打败并俘获的剧烈折磨交织在一起。在这些新的冲动中,第一种最为强烈:如果说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各部分都混合在一起,马上就需要再重新分牌,把他从既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晓得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的状态拉回正常秩序。这把剑并不是那女人本身固有的,而是一件被窃取之物。对一个同性的对手,骑士决不会以在对方手无寸铁时袭击来取胜,也不会悄悄偷走他的武器,而现在他匍匐在灌木丛里,爬向挂在树枝上的武器,用一只偷偷摸摸的手抓到那把银剑,把它取下来便溜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既无信义也无规则而言。”他心想着,却还不知道对于他的恶运而言,这句话是多么的真切。眼看就要消失在密林中了,他觉得胳膊和腿被人抓住,让人捆着,头朝下给倒吊起来。从小溪旁的灌木丛中伸出的许多条湿淋淋的长腿 好像世界那张牌里枝叶组成的关卡。这是一支高大的女战士军团,她们在战斗之后,拥到溪流沿岸,冲凉、晒太阳,恢复她们如雌狮如雷电的力量。一秒钟内,她们就都扑到他身上,抓住他,掀翻他,把他从一只手扯到另一只手里,拧他,拽他,用指头、舌头、指甲和牙齿去品尝他的滋味。别,别这样,你们疯了,你们在干什么,我不要,行了,我完了,可怜可怜我吧。他被当成死人丢在那里,后来被一位隐士搭救,那个人打着一盏灯笼 走遍战斗进行过的地方,整理死者的物品,医治残者的伤口。这位圣人讲的话可以从讲述者颤抖着放下的最后几张牌得知:“我不知道你幸存下来是祸还是福,哦,士兵啊。惨败和灾难不仅打倒了你们的军队:复仇女战士的军队击溃并屠戮各个军团与帝国,在一万年来从属于同样脆弱的男子统治权的地球上的各个大陆蔓延。使男人与女人在家庭里保持对峙的那种不稳定的休战状态破裂了,新娘、姐妹、女儿和母亲们从此只将我们这些父亲、兄弟、儿子、新郎视为敌人,所有女人都拿起武器加入复仇大军。我们男性高傲自豪的堡垒被一个接一个地摧垮,对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宽容:不是杀死就是阉割,只让少数像蜂房中的雄蜂一样被选出来的男人苟延残喘,但等着他们的是更为残酷的苦刑,这使他们不可能有丝毫自傲的愿望。自信是男人的人是绝对无法赎命的。惩罚者女王们将主宰今后的千千万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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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吸血鬼王国的故事
我们中间只有一个人看起来对那些最不幸的牌都没有丝毫的惊恐,甚至好像与第十三张占命牌有一见如故的亲切劲。他是一个跟大棒男仆牌中的形象相差不大的小胖子,在摆放牌的时候似乎注入了每日工作的艰辛,而且十分注意被一条条小通道分隔开的各个长方形之间距离的整齐规律,使人自然想到他在牌中的形象上倚着的木棒会是一把铲进土里的铁锨的把子,而他从事的是掩埋死人的工作。
在模糊的光线内,牌上画的是夜景,宝杯整齐排列着,像是大麻地里的一个个石棺和坟头,宝剑发出金属撞击声,像是铁锨触到棺材的铅盖子,大棒发出黑色,像是歪歪斜斜的十字架,金币则像磷火一样闪着黄光。一片云刚刚遮住月亮,就响起豺狼的嚎叫声,它们疯狂地刨着坟墓,跟蝎子和塔兰图拉毒蛛争夺着腐臭的美餐。
在这夜景中,我们可以想像一位国王在宫廷弄臣或侏儒的陪伴下手足无措地往前走着(宝剑国王和疯子这两张牌正是表现这点的 ,我们可以猜想掘墓人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这个时候,国王在那里寻找什么呢宝杯女王牌向我们暗示他正在跟踪自己的妻子。弄臣发现她悄悄溜出王宫,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服主子跟踪她弄个究竟。如牌所示,弄臣怀疑这是一种爱情的私通;而国王则相信妻子做的一切都可以摆到太阳的光亮之下:一定是帮助弃婴之类的善事让她来回奔波。国王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在他的王国里一切都井然有序:金币流通,投资活跃;宝杯丰盛,人们慷慨待客,足食豪饮;一个靠昼夜之力转动的大轮和一套严厉合理的正义的法律,正如牌里的那个忠于职守的女法官表现出的庄重面容一样。他建造的城市像是一个如同水晶,或者如同宝杯 A 一样的多面体,摩天大厦的一个个窗口给这个多面体开了很多小眼,电梯可以直达楼顶,小汽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车辆不是在停车场,而是在灯火辉煌的地下铁路的隧道里停泊。这座尖顶刺破云端的城市,却把腐败阴暗的部分深埋地底,使之不妨碍大玻璃窗和镀铬金属幕墙形成的富丽豪华的景观。然而弄臣每次开口时,通过做鬼脸和插科打诨,撒播怀疑的种子、中伤之言、苦恼和不安:对他来说,巨大的机械装置是由地狱的牲口推动的,杯状城市下方散开的黑色翅膀说明来自内部的隐患正威胁着它。国王本人就处在危机之中:他雇佣疯子难道不是为了让自己遭人反对或嘲讽在宫廷里,这是个古老而明智的习惯,疯子或弄臣或诗人的职责就是颠倒和嘲弄君主赖以建立其统治的那些价值,向他显示每条直线都掩藏着一个歪斜的反面,每个成品都掩藏着一种组件无法对接的混乱,每篇讲演都掩藏着一堆毫无意义的空话。而这些嘲讽之言总会时时引起国王的一种模糊的不安:虽然这种不安确实是早已预料的,并且也是国王与弄臣之间的契约所保证了的,但到底还是有点令人不安,这不仅是因为感受不安的唯一方式是感到不安,而且也恰恰是因为他真的感到了不安。现在,疯子引导着国王进入了让我们大家迷路的这片树林。“我还不知道我的王国里竟然还存有这么茂密的树林 国王肯定是这么评论说,“如果说我妨碍树叶从气孔呼吸氧气并在其绿色的汁液中消化光线,我当然会高兴听这些反对我的话。”
疯子说:“我若是您,陛下,就不会高兴。森林不是向灯火辉煌的城市之外延伸其绿荫,而是向城里,向你的臣民的头脑里延伸!”
“你是想影射有什么事在我的控制之外吗,疯子?”
“那就是我们马上将要看到的!”树林由繁茂而越来越稀疏,渐渐让位于已耕过的土地的田垄、一个个长方形的坑穴,和仿佛一大片从地下钻出来的蘑菇的那种白色。第十三张占命牌带着恐怖告诉我们,树林下低矮的灌木丛埋的都是干瘪的尸体和骨架。
“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疯子!这是个坟地!”弄臣指着正在坟墓中啃食的无脊椎动物说:“一个比你更强大的君主统治这里,他就是蛆虫陛下 ”
“我从未在我的领土上看到比这里更需要秩序的地方,是哪个糊涂虫干出这等事情的?”
“是我,为您效劳,陛下。”现在是掘墓人走上舞台并倾诉他的长篇大论的时候了。“为了远离死亡的想法,市民们把死者的尸体草率地藏在这下面。可事后想来想去,还要回来看看是否掩埋好了,看看已经死了的死人是不是果真是与活人不同的什么东西,因为不然的话活人就不能肯定自己是活着的,我说的你明白吗?这样,埋下了又挖开,抬起来又放下去,弄得我总有事做。”掘墓人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又开始刨了起来。我们的注意力开始转向另外一张似乎不愿引人注目的牌:女教皇。我们指着它,打着手势问这位同桌,它是不是与国王向掘墓人提的一个问题有关系,国王发现坟墓之间蜷缩着一个披着修女披风的人,便问:“那个在墓地乱扒的老女人是谁?”“上帝保佑!这里夜间总有一伙女人乱转,”掘墓人大概会一边划着十字一边回答。“她们是滤器和魔法书的专家,来此地寻找她们妖术所需要的配料。”
“我们跟上她,研究一下她的举止行为。”
“我不,陛下。”弄臣到这时已经浑身发抖,缩到后面去了,“我求您躲远点。”
“我总该知道在我的王国里衰败没落的迷信还被维持到什么程度!”依国王的固执性格,他肯定会这样发誓说。他由掘墓人引导着跟踪那个女人。在占命牌星辰中我们看到那个女人脱去披风和修女的头布。她根本不老,而且非常漂亮,赤裸着身体。在淡淡的月光中,星光在闪耀,使人们发现这位深夜造访公墓的女人很像王后。国王第一个认出了妻子的身体:丰满的乳房,柔和的双肩,丰润的大腿,宽阔的腹部;接着,她刚抬起头露出她的脸,一头长发披散在肩上,我们都目瞪口呆了:如果不是那心醉神迷的表情与官方所绘的王后画像不同,她简直就与王后一模一样。
“这些污垢不堪的巫女怎么竟敢装成有教养的受人尊重的人!”这当然是国王所能够做出的唯一反应,为了使妻子不受任何怀疑,他甚至愿意让给女巫们一些超自然的权力,包括让她们随意变换自己的身形。能够更好地满足这种类似条件的另外一种解释(“我可怜的妻子竟然神经衰弱到如此地步,梦游症的危机落到她身上了!”)在他看到他所认为的梦游者的辛苦工作时,立刻被推翻了:她跪在一个坑边 以喷壶往地上浇水(如果她手里拿的工具不该被巧妙地解释为用于切开棺材铅封的氢氧焰喷火割枪的话)。不管在工作中采用的是什么措施,反正她是在打开一座墓穴,另一张塔罗牌已经通过审判日而预见了这个场面,这个日子通过一个娇弱女子之手提前来到了。女巫用两根大棒 大棒二 和一根绳索从墓穴里拉出一具倒吊着的尸体,这是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苍白的额头上垂下一头几乎黑蓝色的浓发,眼睛圆睁,表明死于暴力,双唇紧贴着尖尖的犬齿,女巫轻柔爱抚地用手遮住他外露的牙齿。在这紧张的惊恐之中,还有一个没有逃过观察的细节:不仅女巫与王后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这具尸体和国王就像两滴水一样相像。只有国王本人没有注意这一点。他不禁脱口喊道:“女巫!吸血鬼!通奸犯!”那么,他承认女巫和自己妻子是同一个人了?或许是想,女巫既然冒用了王后的容貌就应该遵守王后的规矩?也许知道正是一个与自己相貌相同的人使她背叛了自己,这能给他一些安慰,可是没有人敢于将这一点告诉他!在墓穴底下正发生着一些不体面的事:女巫俯身趴到尸体上,好像正在孵卵的母鸡;死者竟然像大棒 A 一样直立起来;他像宝杯男仆一样把女巫献给他的那只杯子送到唇边,他们像在宝杯二中一样二人碰杯祝酒,举起盛着尚未凝固的鲜血的红色杯子。
“我的金属般的无菌的王国仍然是吸血鬼的滋生地,这个肮脏的团伙!”国王的叫喊应是用的这个腔调,同时他的头发一缕缕直立起来,变成白色,然后再落回原处。他一直坚信自己的都城坚固透明得像一个水晶雕刻的石杯,却发现它千疮百孔、腐朽不堪,像一个陈旧的软木塞一样恰好堵在阴湿腐坏的死人王国边境的突破口上。
“您知道吗,”这个解释只能来自掘墓人,“每逢冬夏至和春秋分的夜晚,这个女巫都来墓地,把她亲手杀死的丈夫抬到地面上,用自己的血再赋予他生命,然后在这种死尸的巫魔夜会中与他交合,他们用他人的血滋养枯竭了的动脉,使罪恶、畸态的阴部重新温暖起来。”有关这渎神的场面,塔罗牌有两种版本,截然不同,简直就像是出自两只不同的手:一种很粗糙,努力表现一个同时是男人女人蝙蝠的可憎的形象,它被称做魔鬼;另一种则画满了花饰与花环,正用以一个赤裸狂舞的女巫或女仙的舞蹈为象征的世界全体来庆贺地与天两种力量的结合。(不过,这两张牌的绘制者也可能是同一个人,一个夜崇拜的秘密组织的成员,用生硬的笔法勾画魔鬼吓人的模样,来嘲弄驱魔修士和宗教裁判所法官的无知,把自己的装饰才能都倾注于神秘的虔诚的寓意画中。)
“告诉我,精明的人,我怎样才能从我的疆土上赶走这种祸害?”国王大概这样问道,紧接着就该是一场争斗了(宝剑牌似是专门提醒他,在力量的对比中他居于优势),也许他的提议是:“大概我可以借助于我用迂回和逼近方式训练过的军队,借助于铁与火,通过绞死偷盗者和纵火者,通过拔除地面上的一切,让寸草不留,荡平所有枝叶和生物……”
“陛下,这不合适,”掘墓人打断了国王的话,他在墓地度过的一个个夜晚里实在是见多识广。“当初升的太阳的第一束光照射时,巫魔夜会就结束了,所有女巫和吸血鬼、噩梦和妖魔都纷纷四散,变成猫头鹰、蝙蝠或翼手目的其他动物。我注意到,在这种形态时,它们就丧失了通常的不可伤的性能。在这时刻,只要用暗藏的圈套就能捉住这些巫师术士。”
“我相信你所言之语,能干的人,那么,就行动吧!”一切都按照掘墓人的计划实行:我们至少能从国王的手在放神秘的占命牌巨轮时的停顿中得知这一切,这张牌既能表现那些动物形态下的鬼魅的慌乱奔忙,又能表现布下的圈套幸运地有所获(大女巫已经落网,原来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头戴王冠的蝙蝠,还有她的两个属下的鬼魂在蹬着巨轮,他们别无出路)。国王把这些可怕的猎物封入发射台,要把它们射入不可回返的轨道,让它们摆脱使抛向空中的一切物体又重新落到头上的地球重力场,使它们落到月亮上的荒野里,月亮虽然从亘古以来就统治着变狼狂、蚊子的世代和月经,却还自以为保持未受污染,明净、洁白。讲述者以焦急的目光注视着金币二中连接两枚金币的弧线,像在观察从地球到月球的运行轨道,这是他所想到的把这些污秽从根本上排除出他的地界的唯一途径,如果月亮女神厌烦了做女仙,而愿沦为天体垃圾站的话。
一阵震动。一道闪电划破森林上空的夜幕,朝着灯火辉煌的城市而去,瞬间消失在黑暗中,好像有雷击落在王宫的城堡上,使触及都城天空的最高的塔坍塌,或者是这个巨大的中心城市负荷过重的设备突然压力骤增,使整个世界进入临时的灯火管制,变得一片漆黑。
“路短夜长”,这句预兆厄运的谚语同时出现在掘墓人和我们所有人的头脑中,我们想像着 正如在那张被称做巴尕托的第一张占命牌里一样 工程师正忙着拆下机械大脑,在混乱的行轮、线圈、电极和其他小零碎中寻找故障所在。同样的牌在这个故事里被反复解读,产生不同的含义;讲述者的手颤抖着、痉挛着,
仍然指着高塔和倒吊者,好像是请我们在一张晚报的远距离照片中辨认出一件残酷的历史事件的瞬间:一个女人在摩天大厦间的空间垂直坠下。在这两张牌的第一张里,这个坠落的女人被画成手臂在挥动挣扎,裙子倒掀着,回旋的重影形象同时落地;第二张牌,则以她身体坠落到地面之前有一只脚缠住了电线这一细节,解释了电路出现故障的原因。我们靠思维推理能够听到疯子对国王发出的激动急切的喊声:“是王后!是王后!她突然跌落下来,好紧张啊!你看见大气现象了吗?那是为了张开翅膀!不,她给拴住了爪子!头朝下挂着!她吊在电线上!高高地晾在高压线上!她蹬啊踹啊,劈啪直响,还拍打着翅膀!死了,我们众人爱戴的王后死了!她吊死在那里!……”
一阵骚乱。“王后死了!我们善良的王后!她是被人从凉台上推下来才死的!是国王杀死了她!我们要为她报仇!”人们从四面八方骑马或跑步赶来,手执宝剑、大棒、盾牌,摆开盛有蛊惑人的毒血的宝杯:“这是吸血鬼的故事!我们的王国受吸血鬼的支配!国王就是吸血鬼!我们快抓住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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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两个寻觅又丢失的故事
饭馆的主顾们围着快要摆满牌的桌子你推我搡,争着要从混杂的塔罗牌里提取出自己的故事,故事变得越混乱、越支离破碎,散乱的牌就越能在排列有序的拼图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这幅图画仅仅是偶然的结果,还是我们中间有人正在耐心地把它摆放在一起?
例如,在众人的慌乱之中,有一位上了岁数的人,他始终保持镇静的沉思,在往桌上放每一张牌之前都认真研究一番,似乎在做一件自己也不知道能否成功的事情,也就是将各个微不足道的小元素结合起来,而从这结合中则可能蹦出惊人的结果。教授风度的白胡子修剪得非常精心,目光沉着却闪着一丝不安的神色,这些是他所具有的与金币国王的形象的近似之处。他的这张肖像,加上在其周围的宝杯和金币,可以让人将他认定为炼金术士。他花费毕生精力探索各种元素的组合及它们的变形。在那个作为他的仆人或助手的宝杯男仆递给他的滤瓶和细颈瓶中,他仔细观察着像尿液一样的浓稠液体的沸腾,液体因试剂的作用而呈现云雾状的靛蓝
① 传说中六世纪时的威尔士国王,或译作“亚瑟王”。
或朱红色,从这场沸腾中应该能够分解出金属之王的小颗粒。然而期待落空,在容器底部留下的不过是铅。
众人皆知,或至少应该是众人皆知,如果炼金术士苦苦求索黄金的秘密是出自对财富的欲望,他们的实验总归要失败:相反,他必须摆脱个人主义和个人的限制,与那些在事物的根本上运动着的力量合为一体,就是说他的第一个真正的改造是对他自身的改造,此事完成则其他改造就会轻易地随之而来。在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这个伟大的工程的同时,我们这位老年同桌由于手里握着一把牌,也成了他想要组建的伟大工程的一个等同物,他将牌摆放成一个方形,在这方形中可以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读,反过来也一样,所有的故事中都包含着他自己的故事。但是当他觉得他能使别人的故事排列完整时,却发现自己的故事迷了路。
试图靠排列纸牌向他人讲述自己心中的故事的绝不止他一个。有一个人,带着青年的那种美好的粗心,觉得在整副牌中最勇敢的形象宝剑骑士中认出了自己,想要抓住最锋利的宝剑牌和最尖锐的大棒牌,以达到他的目的。但是如果想最终坐到阿尔图国王
①
(宝剑国王)的圆桌(宝杯十)旁,坐在那个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骑士配得上的位子上,就得走一番很长的迂回路 正如金币二的蛇形曲线表示的 ,就得在布罗切连达森林里(大棒七)向被麦尔利诺巫师(巴尕托)召唤来的邪恶势力(魔鬼)挑战(宝剑二)。
如果细看的话,无论是炼金术士,还是游侠骑士,他们的目的地都应是宝杯 A:对于前者它是燃烧素、哲人石和长生不老药,对于后者,则是由牧人国王看守的护身符,是他的第一个诗人未来得及或不愿意解释、从此一直涌流着猜想之墨的神秘的罐子,是罗马宗教和克尔特宗教一直争夺的木杯(也许发明香槟酒的人所想的正是使教皇与克尔特隐士之间的战争永不停息。因为最好的保存秘密之处莫过于一本未写完的小说)。
那么,我们这两位同桌通过围绕着宝杯A 摆放纸牌而想要解决的问题,既是炼金术的伟大工程,同时也是对格拉尔的探求。在这些牌里,两个人都能一张一张地认出自己的技艺和历险的踪迹:在太阳里认出黄金的星,或是青年勇士的纯真无邪;在大轮里认出永恒的运动或树林的魔力;在审判里认出(金属的和灵魂的)死亡和复活,或者是天国的召唤。
既然如此,如果不把结构弄清楚,两个故事很可能会继续相互纠缠着发展下去。炼金术士是这样一种人,他为了得到物质的转换,应努力把自己的灵魂变得像金子般纯洁不变;而一个浮士德博士则偶然将炼金术士的原则给颠倒了过来,把灵魂当作交换对象,而以此希望自然变得不易受腐蚀,人们因而不再需要寻找黄金,因为所有元素都同样珍贵,世界就是金子,金子就是世界。同样,游侠骑士应使自己的行为符合绝对严格的道德法则,使自然法则以绝对的宽容保持地球上的丰盛富庶;但我们试想一个佩尔切瓦尔或帕尔齐瓦尔或帕尔西法尔把圆桌原则给颠倒过来:在他的身上,骑士的美德就会不是自愿的,而是像蝴蝶翅膀的五颜六色,是外在自然的赏赐,由于这样带着惊愕的漠不关心而成就自己的事业,他也许就能够把自然置于其意志的统治之下,把世界的科学当作某件物品一般占有,变成巫师或魔术师,让牧人国王的伤口结痂,给荒凉的土地重新赋予绿色的生命。我们关注着的纸牌拼图因此就是没有行动的工程或者没有求索的研究。浮士德博士厌倦了使金属的瞬间变形依赖于在他自身内部发生的缓慢改造,怀疑隐士孤独的一生所能积累的知识,对自己的技艺的能力也像对纸牌组合之间的琐碎杂乱一样感到失望。就在这时,一道闪电照亮了他处于高塔顶层的小房间,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头戴宽边帽的人物,那帽子的样子就像威登堡的大学生戴的那种:也许他是云游神甫,或者是行走江湖的巴尕托,或者是在集市上摆摊的末流巫师。
“你以为能模仿我的手艺吗?”真正的炼金术士大概向这个骗子发问。“你往你的锅里放什么清汤?”
“是世界起源时的汤,”陌生人会这样回答,“就是从它开始才形成水晶、植物和各种动物乃至智人的。”他所说的这一切都出现在那种在炽热的钳锅里沸腾着的透明物质里,正如我们现在在第二十一张占命牌里所注意到的。这是塔罗牌里最大的一张,在记分时分值最高,在这张牌里,一个被爱神木环绕着的裸体女神,也许是维纳斯,在飞翔,她周围的四个形象可以被认为是最新的虔诚的纹章图案,但这一切也许只是一些对处在中央的那位女神的胜利能够容忍的其他神灵的谨慎伪装而已,也许是人头马、美人鱼、鸟身妖和蛇发女妖,在奥林波斯众神的权威使她们服从之前,她们曾统治过世界,或者也许是恐龙、柱牙象、翼手目、猛犸,这些都是自然在屈服于人类的统治———不知还要忍受多久———之前曾经受过的考验。有人把中心人物不是看成维纳斯,而是看作赫尔玛佛洛狄托斯
①,到达世界中心的灵魂的象征,那是炼金术的至高点。
“那么,你也能够制作黄金?”博士大概这样问。
“你看!”另一位这样回答,让他眼前出
① 古希腊时代的神话人物,具有男女两性的特征。此词后来即指两性人。现了多个保险柜,里面塞满了在家里造出的金锭。
“你能还我青春吗?”于是诱惑者向他显示占命牌爱情,在这张牌里浮士德的故事和塔罗牌的网络里肯定隐含着的堂?乔万尼?特诺利奥
①的故事混在了一起。
“你把这个秘密告诉我,要求我付出的是什么?”宝杯二牌是做金子的秘密的记录:可以将它理解成相互分离的硫磺和水银的精神,或是太阳和月亮的结合,或是固体与挥发体的斗争,虽然在所有的论文中都能读到这些秘诀,但是即便用毕生时间去吹炉膛,也还是不能解决问题。我们的同桌似乎还在绞尽脑汁地从塔罗牌中破译一个正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故事,但现在好像不会出现任何意外:金币二以简单明了的绘图表明一种交换,一桩生意,一个do-ut-des
②,而交换中作为报偿的只能是我们这个同桌的灵魂,因为我们很容易理解缓和牌的流动的带翅女神形象的简单寓意;如果这位可疑的巫师所关心的是灵魂交易,他的真实身分无疑就是魔鬼。
① 西班牙作家梯尔索?德?莫利纳 一五八一—一六四八 所作的剧本《塞维利亚的骗子》中的主人公,即欧洲文学中的著名人物堂?璜。② 拉丁文:我给,以便你给。即交换。在靡菲斯特的帮助下,浮士德的任何愿望都立刻得到满足。或者,换句话说,他得到了他所希望之物的黄金形态。
“你满意了吧?”“我原以为,财富就是差别,就是多样,就是变幻,可我现在只看见同一种金属的碎块在来来回回,被积累,不过是数量的增多,却总是一成不变。”他手触到的一切都变成了黄金。于是乎浮士德博士的故事又跟米达斯国王的故事在金币 A 里混合在一起了:这张牌画的是一个变成大金球的地球,因变成一个抽象的金币而贫乏、枯槁,既不能吃又不能住。
“你已经后悔跟魔鬼达成的协议了?”“不,我错就错在只拿一个灵魂跟一种金属交换,浮士德只有跟许多魔鬼妥协才能拯救他多元的灵魂,才能在塑料底下发现金粒,在塞浦路斯岸边只有撇去柴油污迹和洗涤剂的泡沫才能看到维纳斯不断再生……”那张能够为炼金术博士的故事做结尾的第十七张占命牌也可以作为经历曲折的冠军的故事的起点,照亮一颗美丽之星的诞生。作为一个无名男子与一位被剥夺了财产、漂流四方的女王所生之子,帕尔西法尔自己的出身就十分神秘。为了不让他在此方面知道得更多,母亲(她肯定有其原因)叫他永远不得就此提问,把他在孤独寂寞中养大,还使他免受骑士训练的艰苦。但是,在那个荒凉的地方,也有游侠骑士,小男孩连问也不问一下就加入他们,拿起武器,跳上坐骑,把长期过于袒护独生子的母亲踏在马蹄之下而去。
这个非婚生子,无意识的弑母者,很快又卷入一场同样应受禁止的爱情:帕尔西法尔轻盈地跑遍世界,天真纯洁。他对于要立足于世所应掌握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就只能按照骑士原则行事,因为他就是被这样训导成人的。他焕发着清澈的无知穿越被混沌的知识重压着的街巷。荒凉的土地在塔罗牌月亮中延伸着。在一个死水湖旁,有一座城堡,那里的高塔受到过诅咒。我们看到里面住着渔人国王安福尔塔斯,他老态龙钟,而且疾病缠身,正抚摩着一块长久不肯愈合的伤口。只要这个伤口不愈合,他就不能重新推动那个将太阳光转变成树叶的绿色和带来春分时节的欢乐的巨轮。也许安福尔塔斯国王的缺憾在于堵塞的知识,一种衰落的科学,而它也许就保存在帕尔西法尔所看到的沿着城堡台阶而行的宗教游行队伍中高举的那个容器里,他很想知道,却沉默无语。帕尔西法尔的力量在于对于这个世界他是如此新鲜,因而他所关心的只是他自己存在于世界上这个事实,而从不想要对所见的事物提出问题。只要提出第一个问题,就足以引发出对从未提问过的世界的一连串的问题,于是凝结在文物瓶底的多个世纪的沉淀物便溶化,被挤压在大地各层中的时代开始重新流动,未来收回过去,在泥炭沼泽中掩埋了数千年的丰盛季节的花粉又飞扬起来,升到干旱年代的灰尘之上……我不知道浮士德和帕尔西法尔从何时多少小时或多少年开始打算使他们的路线交叉起来,一张接着一张在饭馆的桌子上摆着塔罗牌。每当他们俯身看牌时,他们的故事都被用另一种方法读出,受到更改、变化,受到当时人的心情和思路的影响,在两极之间摆动:要么全有,要么全无。
“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当摆锤达到一个极端时,浮士德下结论说:“没有一个一下子就成为全部的全部:元素是有限的,它们的组合却可以成千上万地倍增,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找到了一种形式和意义,在一团无形式无意义的尘埃中受到了重视;就像七十八张一副的塔罗牌,只凭其摆放顺序就可以出现一个故事的线索,将顺序变化后,就能够组成新的故事。”
而帕尔西法尔的(总是临时的)结论则可能是这样:“世界的核心是空虚,在宇宙里移动的事物的原则就是虚无的空间,现存的一切围绕着不存在而构成,在格拉尔的底部就是道。”于是他指着被塔罗牌围绕着的长方形空白。
哈姆莱特的故事
俄底浦斯的故事
朱斯蒂娜的故事
帕尔西法尔的故事幸存的骑士的故事
作者的故事
掘墓人李尔王的故事 浮士德的故事 麦克白夫人
的故事作者的故事掘墓人的故事女巨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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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我也试讲我自己的故事
我张开嘴,试图发出音来,却只能咿咿呀呀,是讲述我自己的故事的时候了,这两位的牌显然也是我的故事所用的牌,而我的故事正是使我来到此地的故事,一连串的倒楣的会面,或许只是一些失败的聚会。为了开始讲述,我必须将众人的注意力招引到被称为大棒国王的牌上,这张牌上可以见到一个坐着的人物,如果没有人提出异议,就只能是我了:他手里拿着一杆尖头朝下的东西,就像我此刻所做的。实际上,如果仔细看,这个东西很像一支铁笔、钢笔、圆珠笔或削得很尖的铅笔,如果说它显得过分的巨大,那是为了强调这个所谓的书写工具在这位所谓的好静常坐的人的生活中具有的重要性。就我所知,从这个分文不值的权杖尖上涌流而出的黑线正是把我带到这里的道路,大棒国王可能正是我的绰号,大棒一词应被理解为学校里孩童们所画的一笔一划,是试图以手势比划进行交流的人的最初的断断续续的话;或者被理解为杨树,人们用它的白纤维造纸,以便在上面写写画画(还是相交叉的意义)。金币二对于我也是代表着交换,是那种在一切符号上的交换,是由那第一个写字的人为有别于别的歪歪斜斜的笔画而画的歪歪斜斜的笔画,是与其他事物的交换紧密结合的文字符号,是由腓尼基人不无道理地创造出的如金币流通般与其他事物相交流沟通的文字,是不应被当作字母却表示没有字母就毫无价值的字母,是总在自己基础上不断增长着并以崇高的花朵装饰着自己的字母,请看它在这里,富于意义的表面装饰着花纹,是作为文科第一要素的字母,在它的示意的旋转中卷进了意味的流动,S这个蛇形字母就表示它随时可以表示意味,这个有着 S形状的示意图形则表明它的意味也取自 S的形状。所有的宝杯都是空了的墨水瓶,它们等待着在墨水的黑暗中浮现魔鬼、冥王、妖怪、深夜的颂歌、罪恶之花、蒙昧之心,或者滑翔着忧伤的天使,他提取灵魂的汁液,根据圣恩和主显,倾倒出最佳的形态。然而什么也没有。当我竭力在我自己的皮肉之内进行探索时,宝杯男仆吸引了我,我没有心满意足的神气,有的只是震撼与挤榨,灵魂也只是一只空墨水瓶而已。哪个魔鬼会以这个灵魂作为交换代价,来保障我作品的成功呢?在我的职业生涯中,魔鬼应是我接触最为频繁的牌了:写作的原材料不就是对在黑暗中肆虐的毛爪魔掌、狼牙犬齿、羊角牛犄和被限制的暴力的表现进行追溯吗?可是事物可以从两个方面看:这种在单一的和多数的人的内心里、在已经完成的和人们相信正在完成的事物里、在已经说过的和人们相信正在说的语言中的魔鬼横行,或者是一种不健康的做事与说话方式,应该全部忍受,或者是那个最要紧的东西,既然这样,就应当将它发泄出来;对事物的两种看法同时又程度不同地相互交叉,因为,例如消极的东西是消极的,然而是必要的,没有它也就使积极的不成其为积极的,或者是,假如唯一的消极事物正是那个被认为是积极事物的消极事物,这时候消极事物也就不是真正的消极事物了。在这种情况下,写作的人只有一个可以靠得住的模式:恶魔般的侯爵简直可以被称为神,他推动言语去探索可思维事物的黑色边界。(我们在塔罗牌里所要释读的故事将是有可能是两姊妹的宝杯女王和宝剑女王的故事,一个像天使一般,另一个则是邪恶的。在修道院里,前者刚刚戴上面纱,一转身,一个隐士就扑到她身上。面对呻吟着的她,修道院长或女教皇说:“你不了解这个世界,朱斯蒂娜:金币和宝剑的权势使人们视他人为物品,各种各样的快感没有止境,就像条件反射,一切取决于是谁决定了反射的条件。你的妹妹朱丽叶塔可以教你阴阳交合的爱情的秘密,从她那里你能学到有人以推动痛苦折磨的巨轮为乐,有人则以充当倒吊者为乐。”)这一切都像言语自身所含的一场梦,只是通过写作者才得到解放,同时也解放了写作者。在写作时,所有言语都是被压抑的,于是白胡子教皇可以成为灵魂的伟大牧师和梦的解说者文都波纳的西吉思蒙多
①,为证明这点,只要看一下是不是能从塔罗牌方阵的某一部分按照他的教义读出潜藏在所有故事里的故事。(一个年轻人,金币男仆,想要躲避一个黑色的预言:杀父并与生母结婚。他乘上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起程上路。大棒二表示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有一个十字路口,凡去过的人都能认出那是通往科林托的路和通往底比斯的路交会的地点。大棒 A 表明在路口上发生了一场争吵,两辆车各不相让,夺路争先,结果车轴别在一起,车夫们勃然大怒,跳下来大声叫骂,把对方的父母骂成什么笨牛蠢猪之类,其中一个从衣袋里掏出刃器,结果自然会伤及人命。果然,接下来的牌是宝剑 A、疯子和死亡,从底比斯来的陌生人蹲在地上,努力控制自己的神经,你俄底浦斯不是故意杀人,我们知道,这是一时失控,但当时你竟手持武器扑上去做出一生没敢想过的
① 即精神分析学家、维也纳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西吉思蒙多 Sigismondo为西格蒙德 Sigmund的意大利式拼法。文都波纳 Vindobona为维也纳的拉丁文名。事情。在接下来的牌里有幸运之轮或斯芬克斯,你像凯旋的皇帝进入底比斯城,有王后伊俄卡斯塔婚宴上的宝杯,我们看到,她正如金币女王所画的,身穿丈夫的丧服,虽然已非妙龄少女,却仍妩媚迷人。然而预言应验了:瘟疫袭击底比斯城,一片杆菌形成的乌云笼罩着城市上空,街巷和房屋中满是尸体的腐臭,躯体发出红色和蓝色的鼠疫毒,僵尸横倒在大街小巷上,干瘪的嘴唇像在舔吸着地上的泥浆。这种时候也只能求助于得尔菲的西比拉
①,她解释是哪些法律或禁令遭到了触犯。那个头戴圆锥形冠冕,拿着打开着的书,贴着女教皇标签的老妇人正是她。如果愿意在被称作审判或天使的占命牌中,可以看到西吉思蒙多教义
②解说的梦的场面:温柔的小天使夜间醒来,半睡半醒中看到大人们在做些他不明白的什么事情,他们赤身裸体,处于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爸爸妈妈和其他客人都如此。梦道破了天命,只差见诸行动。对此一无所知的俄底浦斯夺去了自己眼中的光明:塔罗牌隐士就是确切地表现了他,那时他丧失了眼中的光明,带着朝圣者的披风和棍杖朝科罗诺斯走去。)写作像神示一般告知人们这一切,又像
① 得尔菲为希腊一地名,其地建有阿波罗神庙,古希腊时,人们常去求请阿波罗神的谶语。西比拉为罗马传说中的女预言家。② 即弗洛伊德学说。
悲剧一样涤净其罪恶。总之,没有什么问题。写作有一个属于人类、或至少属于文明或至少属于一定收入阶层的地下层次。我呢?我认为我该表现我个人的哪种或多或少的出众超群之处?如果我能唤起一个作者的影子在我的、在 正如人们现在说的“已故者”的个人命运的疆域里陪伴我的犹豫的脚步,那这一定会是征服世界的外省人,格勒诺布尔的吹牛大王的影子。当初我读他的书就期盼他能启示我应写作的故事(或应生活的经历:在他身上或在当时的我身上,这两个动词之间有些混乱模糊之处)。如果他还响应我的召唤的话,这些牌中哪些会指点我呢?是那些我没有写过的小说的牌,是爱情和它的推动一切的能量,以及焦急忧虑与欺诈阴谋,是雄心勃勃的凯旋的马车,是向你迎面而来的世界,还是幸福美好的许诺?可是我在这里所看到的只是千篇一律的印刷品,每日来往穿梭的车辆,凹版印刷机轮的转动。这就是我期盼从他那里得到的处方吗?(对于小说和与小说有某种不明显的亲缘关系的“生活”?)使这一切聚合在一起而后来又离去的是什么?纸牌一张接一张出手,我手里的牌不多了。宝剑骑士、隐士、巴尕托都是我,是我时常想像自己一直坐在那里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样子。在墨水铺成的路径上,飞逝而去的是青春时期勇士的冲动,生存的焦虑,在无数次的涂抹中耗费的冒险精力和搓成团丢掉的纸张。在下一张纸牌里我看到自己穿着老僧侣的破旧衣服,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多年,像图书馆中的老鼠一样,在灯盏的微光下,在每页下面的注释和分类目录里寻找被遗忘的智慧。也许是该承认第一张塔罗牌才真正地代表了我最终是个什么人的时候:在集市上摆摊变戏法或耍魔术的人,手里拿了些小人画儿,把它们颠来倒去组合编排,以求得到一定的效果。用排列组合塔罗牌来讲述故事的戏法也能扩展到用博物馆里的藏画组合排列。比如,把圣吉罗拉莫当作隐士,圣乔治当作宝剑骑士,再看能发生些什么。这是在绘画方面最吸引我的。在博物馆里,我常常喜欢停在圣吉罗拉莫画像前凝望。画家们把这位隐士画成学者,坐在野外山洞口翻阅论文,而不远就有一头驯服的狮子平静地卧着。为什么是狮子?是他写出的言语使激情平静下来 或是征服自然的力量?在与宇宙的非人类相处中找到和谐?还是警惕一种潜伏着但随时准备猛扑撕咬的暴力?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解释,反正画家就喜欢让圣吉罗拉莫跟狮子在一起(由于一个抄写员的笔误,传成了一个爪子上扎了刺的小故事),而我看到他们在一起就有一种安全和满足的感觉。我试图在他们身上找到自己,但既不是在圣徒身上,也不是在狮子身上,而是两者整体身上,在整个画面的风景和物体形象中寻找。写作与阅读的对象,在风景中体现为岩石、草、蜥蜴等,变成矿物?植物?动物这一延续的产品和工具。在隐士的文物中还有一个骷髅,文字语言总是要面对写的人和将要读的人的涂抹。表面杂乱无序的自然把人类的言语纳入自己的言语。但要注意我们并不是在荒野、丛林或鲁宾逊的孤岛:城市就近在咫尺。隐士的画背景里几乎总有一座城市。丢勒的一张画被城市、雕刻着方形塔的低矮的金字塔和一片尖尖的房顶所占满;圣人在近景的一个小高地上,背朝着城市,目光从未离开书本,书下则是他那顶修士帽。在伦勃朗的铜版画里,高处是城市,下方是扭头四望的狮子,再往下才是在核桃树下头戴宽沿帽安然读书的圣人。晚上,隐士能看到家家窗口点起灯火,听到风儿传来的节日欢庆的音乐。在这一时刻,他或许曾经愿意回到人们中间去。隐士的力量不是以其距离人间的遥远而衡量,而是以他的刚够离开城市又依然望得见城市这一短小距离来衡量的。被描写的也可以是在自己书房里孤独一人的作家,在书房里,如果没有一头狮子陪衬,一个圣吉罗拉莫就很容易跟一个圣阿戈斯提诺弄混:写作的职业使个人生活同化,一个书房中人与另一个书房中人很相似。其实不只是狮子,其他动物也来造访孤独的学者,成为相当不错的外界使者:一只孔雀(在伦敦的安东内罗?达?梅西纳的画),一只小狼(在丢勒的另一幅画中),或一只马尔他小狗(威尼斯的卡帕乔的画中)。在这些室内画中,重要的是一定数量的截然有别的物体是如何被安置在一个确定的空间里,让光线和时间在它们的表面流过:装订成册的书籍,羊皮纸卷,计时沙漏,星盘,贝壳 屋顶上悬挂的表现天体运转的球体(在丢勒的画中,这是一个南瓜)。圣吉罗拉莫兼圣阿戈斯提诺的形象可以像在安东内罗的画里一样坐在画面中央位置上,不过我们知道画像还要包括其他物品,房间的空间反映头脑的空间,智者的百科全书理想,他的秩序,他的分类,他的宁静。也许还有他的不安:圣阿戈斯提诺在波提切里的画中(乌菲齐宫)开始神经紧张起来,一张张纸被他团起来丢到桌下地上。笼罩着专注凝神、舒适宁静气氛的书房里(我正看着卡帕乔的画)掠过一阵高压气流:各处被翻开摆放着的书页自己翻动起来,悬吊着的球体摆动起来,窗口射进的光线斜射着,狗仰起了脸。他的内心世界正在受着震撼:智力几何的和谐掠过偏执妄想着魔的边界,也许是外面的隆隆响声使窗户抖动?只有城市给难以安排的隐士背景以一定意义 书房也是如此,以其安宁和秩序,只不过成了记录地震仪摆动的地方。
多少年来,我将自己闭锁在这里,反复思考着不出门涉世的诸多理由,却没有找到一个让我内心坦然的好办法。也许我后悔以更外向的方式自我表达?我一度在博物馆里漫步时会停下来与圣乔治和他的龙进行一番对话。圣乔治的画有一个特点:能让人明白画家喜欢画圣乔治。为什么不必相信有圣乔治其人就能够画他 只相信画而不必相信画的主题?关于圣乔治变化不定的条件(他作为传奇中的圣人,太像神话中的佩尔修斯;作为神话的英雄,又太像童话里的小弟),好像画家们始终都有所认识,于是总是以有点“原始中的”的目光注视他,但同时又相信,由于画家和作家都相信一个被以多种形式表现、写来写去、画来画去的故事 它即使不是真的,也变成真的了。在画家的画里,圣乔治也常有着一张非人格的脸,跟纸牌上宝剑骑士的面容也并无差别,他与龙的搏斗不过是一面过了时的纹章上的固化了的形象,或是如同人们在卡帕乔的画中所见的,骑马奔跑着,矛插在矛架上,从他在画面上的那一半冲向占据着另一半的龙,他神情专注,像自行车赛手一样低着头拼命冲上去 在周围的细节描绘中,有一个按照事情发展顺序展示的尸体分解图;或是如人们在卢浮宫里的拉斐尔的画中所见,马和龙都在相互争夺上风扭打在一起,圣乔治居高临下手持长矛向魔鬼咽喉刺去,像外科天使在做手术(故事的其余部分都凝结在地上断成数截的矛和一个惊惶无措的温柔少女身上);或者按照如下顺序:公主、龙、圣乔治和一头畜生(恐龙 )作为中心成分(在伦敦和巴黎的保罗?乌切罗的画)或是圣乔治使在画面远处的龙远离处在近景的公主 伦敦的丁托莱托的画)。无论怎样,圣乔治在我们眼前完成了他的伟业壮举,但他自己始终关闭在铠甲之中,没有显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容:心理学并不是为着行动的人,倒可以说心理学是倾向于恶龙和它的疯狂的扭动:敌人、恶魔、被战胜者,有着一种悲怆哀婉的感染力 获胜的英雄并不梦想具有它 或者说是竭力注意不要表现出来 。由此可知,龙是心理学,二者之间距离很小:甚至可以说龙即心灵,是圣乔治本人所面对的模糊的心底,一个已经伤害了许多青年男女的敌人,一个已变为可憎的外在性的从属物的内部敌人。这是一个投向世界的能量的故事,还是一个内向性的日记?还有的画反映以后的阶段:(倒在地上的龙成了地面的一片污迹 像一个泄了气的空皮囊),人们庆贺恢复了自然的和谐,树木和山石占据整个画面,勇士和恶魔的形象则被挤在一个角落里(慕尼黑的阿特多菲尔的画;伦敦的焦尔焦内的画);或者是获救的社会人物围绕着英雄和公主欢庆胜利的场面(维罗纳的皮萨内罗的画,和卡帕乔在那张仿佛赛自行车的画之后、在斯基亚沃尼画的画)。(不言而喻的动人手法是:既然英雄是圣人,就不会有婚礼,只能有洗礼)。圣乔治牵着龙到广场上,好让它在公众庆典中结束生命。但是在这个被从噩梦中解救出来的城市的整个庆典上,却没有一个人微笑,所有人都表情庄重。鼓号齐鸣,我们前来目击的执法仪式开始了,圣乔治的宝剑举在空中,我们都屏住呼吸 几乎就要明白龙不仅仅是敌人、与自己有异者、他者,而就是我们,是我们应当审判的我们自身的一个部分。
在威尼斯,沿着斯基亚沃尼家族的墙,圣乔治和圣吉罗拉莫的故事画一个接一个,好像完全是同一个故事,也许真的是一个故事,是同一个人的一生,年轻,成熟,衰老,直到死亡。我只想找寻骑士完成伟业与获得智慧之间相结合的轨迹,但我现在能把圣吉罗拉莫颠倒过来外向,把圣乔治转为内向吗?让我们好好想一想。仔细看后,就发现两个故事的共同点在于英雄与凶猛野兽之间的关系:一个是作为敌人的龙,另一个是作为朋友的雄狮。龙威胁着整个城市,狮子却孤独自处。我们可以把它们看成一个动物:我们在自己身外遇到的公开的猛兽和我们在内心遇到的个人的猛兽是一样的。居住在城里有一种过失:接受猛兽的条件,把自己的孩子给它送去当做饭食。隐居独处也有一种过失:相信自己的心态平静,是因为猛兽爪子扎了刺而不具进攻性。故事里的英雄在城里向凶猛恶龙的咽喉投枪,在孤独中与精力充沛的雄狮共处,接受它当作家养牲畜和看守,却不掩饰其野性。于是我可以得出结论,认为自己得到了满足。但也许我过于开导他人了?我又重读。把一切都撕毁吗?让我们再看看,最值得说的第一件就是圣乔治兼圣吉罗拉莫的故事不是一前一后两个故事构成的一个故事:我们是在一间房子的中央,让我们的视力同时看到了所有画面形象。故事所涉及的人物或者是能在做和想任何事情时都头脑清醒的勇士和智者,或者什么也不是,画里的畜生既是平日为害城市的龙,又是看守思想空间的雄狮:两种形式若不同时存在,就无法让人对照比较。
这样,我使一切都归于正常,至少在书页上归于正常了。而我内心的一切还同过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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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荒唐与毁坏的三个故事
现在我们已看到那些油腻腻的纸牌变成了巨匠画像的博物馆,悲剧演出的剧场,诗和小说的藏书馆,对最最平常的语言所做的无声的苦苦思索,为了跟上纸牌上的占命形象,这种苦苦思索必须逐渐升华,试着拍打羽毛丰满的语言的双翅,飞得更高更远;就像坐在剧场最高顶层的观众,观察吱嘎作响的舞台如何变成皇宫和战场。事实上,三个争吵起来的人在用庄严的手势慷慨陈词,三个人的手都同时指向同一张牌,而以另一只手和提示性的怪样子,表示那个画面应该表示如此而非那般。此刻,在这张按照各地方言和习惯不同而称谓不同,被叫作塔、上帝之家、魔鬼之家的牌中,一个年轻人拿着一把剑,似乎是在一头金发———现在已经成了白色———下挠头,当一个幽灵在夜晚的黑暗中走过,将守卫的士兵们吓得半死时,我认出了埃尔西诺莱城堡的碉堡底部的斜坡:这是一个鬼魂在威武地向前走来,他灰白胡须,穿着闪亮的头盔和胸甲,既像是塔罗牌中的皇帝,又像是回来要求正义的已故的丹麦国王。塔罗牌以这种问话形式表现了年轻人无言的疑问:“为什么你沉重的墓穴洞口又打开,你的尸身又穿上钢铁铠甲,在令人惶恐的月亮光下重访我们这尘世?”一位目光惊惶不安的贵夫人打断了他,她说她认出这同一个高塔就是女巫们隐晦地宣布的复仇即将爆发时的邓西嫩城堡:比尔南的树林将沿着山坡向上移动,一排排树木根部露出地表蹒跚前进,像在大棒十中一样伸长树枝进行攻城,篡位者将知道由宝剑的切口出生的麦克德夫将要以宝剑的一挥砍掉他的头。在纸牌的组合中,她感到危机四伏:女教皇或能预言后事的女巫,月亮或虎猫和豪猪连叫三次的夜晚,蝎子、蟾蜍、蝰蛇任人捉了做成汤,巨轮或是巫师的木乃伊、山羊的胆汁、蝙蝠的毛、胎儿的脑、鸡貂的肚、到处拉尿的猴子的尾巴正在其中煮烂的咕噜咕噜沸腾着的大锅中的搅动。女巫们的大杂烩里还掺有一种意味,即你们迟早也会落到这锅汤里,连同你们的逻辑一起煮成烂糊。但是还有一位可敬的老人用一只颤抖的手指点着占命牌高塔及闪电,另一只手举着宝杯国王的形象,当然是为了让人认出他来,虽然在他的遭到遗弃的身上已没有任何国王的特征:在这个世界上他的两个不近人情的女儿什么也没给他留下(他指着两个戴着王冠的冷酷的贵妇人的画像和月亮上荒凉寂寞的景象,似乎要说明这点),现在还要抢他这张牌,因为它能证明她们是怎样把他从他的王国赶出来,像倒垃圾筒一样翻倒在宫墙之外。现在他只能任凭风吹雨打,无家可归,世界上除了冰雹、雷电和风暴就没有其他,而他的头脑里除了风雨雷电和狂怒外也别无其他。“吹吧,风啊!胀破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样的倾盆大雨,尽管倒泻下来,浸没我们的塔尖,淹没屋顶上的风标吧!你,比思想还要迅速的硫磺的电火,劈碎橡树的巨雷的先驱,烧焦我的白发吧!你,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殖繁密的饱满的地球击平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我们在这位坐在我们中间的年迈的君主的眼神里看到那思想的风暴,他蜷缩的双肩此刻不是在貂皮斗篷里,而是披着隐士的僧袍,好像正在无遮无挡的荒野里借着灯笼的弱光游荡,疯子是唯一反映他的疯狂的镜子。然而对于前面的小伙子,疯子只是他自己装扮出来的一部分,为的是更好地制定一个复仇方案,把因发现母亲吉尔特鲁德和叔叔的罪行而搅乱的心绪给掩饰起来。如果他患的是神经官能症,每个神经官能症都有其方式,在每种方式中都含有神经官能症。(我们这些被塔罗牌游戏给死死拴住的人对此知道得最清楚不过)。哈姆莱特给我们讲的是青年人与老年人关系的故事:越是在长辈们的权威面前感到自己脆弱,青春就越被推向极端的绝对的思想,就越受到父亲幽灵噩梦的控制。而青年人给老人造成的麻烦也不少:像幽灵一样低着头游荡,咀嚼着怨恨,把老人已经埋葬了的悔恨又挑到表面上来,蔑视老年人认为自己拥有的更好的东西:经验。于是,他疯疯癫癫,袜子晃荡着,鼻子下面的书打开着:人生过渡期的这个年龄总是受到精神干扰。另外,他的母亲也意外地发现他(情人!)在为奥菲利娅发狂胡话:诊断已下,我们就称之为爱情的疯狂吧,这样一切都解释清楚了。被夹在中间的应该就是奥菲利娅,可怜的天使,表现她的特征的占命牌缓和预示了她的落水的结局。此刻,巴尕托宣布一个街头卖艺的戏班子要到宫廷来演出,这是将罪人与其罪行联系到一起的好机会。悲剧展现了一个通奸并弑夫的皇后:认出吉尔特鲁德了吗?克劳迪奥受惊而逃。从此时起,哈姆莱特知道叔叔在幕后监视着自己,只要用宝剑向摆动着的帷幕猛刺,国王就会立即倒地而死。“有老鼠!有老鼠!准是不要命了,我来结果你!”怎么?躲在那里的不是国王,而是正如那张被称为隐士的牌所揭示的老波洛尼奥,他被永远地固定在窃听状态下,这个可怜的窃听者实在不高明。可是哈姆莱特,你连一个成功的出击也没有,非但没有使父亲的鬼魂平息,却使你所爱慕的少女成了孤儿。你头脑的抽象思维决定了你的性格特点:金币男仆代表你专心凝神于一个圆形图案,也许是曼荼罗,世外和谐的图解。我们的女同桌则不如他专注,所谓的宝剑女王或麦克白夫人,一看到隐士牌就显得心绪不宁:也许她在那上面看到一个新的鬼魂现形的场面,幽灵戴着被割喉杀害的班柯的风帽,沿着城堡走廊吃力地行进,不请自来地坐在宴会的主宾席上,一缕乱发上滴下的鲜血落入汤盘。或许她认出了自己的丈夫,无法安睡的麦克白:黑夜里,他在灯笼的光照下走进来访贵客的房间,他还在犹豫迟疑,好像一只蚊子不愿意弄脏枕巾一样。“染血的手,苍白的心!”妻子挑唆着他作恶,但并不意味着她比他更糟:作为夫妻二人是夫唱妇随,婚姻是两个利己主义相互碾压的碰撞结合,文明社会的基础上的裂缝由此而扩展,公共利益的支柱就立在个人暴行这条蝰蛇的外壳上。我们还看到,李尔王在隐士中更加确定地认出了他自己,他走遍天涯海角发疯似的寻找天使般的考狄利娅(在此,缓和是另一张仅仅由于他的过错而失去的纸牌),他不曾理解这个女儿,并且听信了莱加娜和高奈里拉的阴险的谎言,毫无道理地把她赶走。对于女儿,为父者做什么都会错:不管是专制还是溺爱,没有一个儿女会向父母道谢:两代人彼此恶狠狠斜视,彼此说话只是为了互不理解,互相指摘,制造不快和失望。① 基督教苦修士,原为埃及亚历山德里亚的妓女,归信基督教后,在外约旦的荒漠中苦修四十余年,大约去世于公元四二一年。
考狄利娅到哪里去了?也许她正无处躲藏又无衣蔽体,躲到荒无人迹的野地,喝坑洼积水解渴,像埃及的马丽亚
①一样靠鸟儿给她叼来的米粒充饥。这可能就是占命牌星辰的意思,但麦克白夫人却在这张牌中认出了自己在夜间一丝不挂地梦游,闭目凝视自己双手上的斑斑血迹,徒劳地反复洗涤。谈何容易!血腥气味不散,要洗净这双小小的手,恐怕整个阿拉伯的香水都不够用!而哈姆莱特反对这种说法,他在自己的故事里已经到了这种时刻(占命牌世界),奥菲利娅失去了理智,无意识地哼唱着歌谣,带着奇异的花环漫游到草地上———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我们的那些正派姑娘管最后这种花叫死人,说粗话的牧人却给它起了另一个不雅的名字。———要继续讲故事,就需要这张牌,也就是第十七张占命牌,在这张牌里人们看见奥菲利娅在一条溪水旁,向玻璃状的浓稠的溪流探着头,溪流很快就要溺死她,以绿霉染上她的头发。哈姆莱特躲在公墓的坟墓之间,举着弄臣约利克的下巴脱臼的头颅骨,想到死亡。(那么,这个金币男仆手里的圆形物便是它!)职业的疯子死了,按照礼仪的法典而在他身上得到宣泻和反映的毁坏的疯狂,混合进对自己毫无防卫的王子及臣属的言语行动。哈姆莱特已经知道他所接触的一切都会遭受伤害:谁相信他不会杀人?其实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问题糟糕在他总是打中错误的靶子:他一动手就总要误伤他人!
两柄宝剑 宝剑二 相互交叉着形成一场决斗:两把剑表面上一样,其实一把是磨尖的,另一把是钝的;一把涂了毒,另一把却消过毒。不管怎样,总是年轻人先动手,拉埃尔特和哈姆莱特这两个人若赶上好运就能成为姻亲兄弟,而不会是互相屠杀的牺牲品。在宝杯里,克劳迪奥国王扔了一只珍珠,那是一颗为侄子准备的毒药:“不,吉尔特鲁德,不要喝!”可是王后口渴得很,太迟了哈姆莱特的剑太迟才穿透国王,第五幕已经快结束了。对这三个悲剧来说,获胜国王的战车的前进都意味着幕布的落下。挪威的福丁布拉斯在波罗的海的这个苍白的岛上登陆,王宫里却寂静无声,走进这座大理石的建筑,见到的竟是一所陈尸房!丹麦王室的全家人都僵仆在地。哦,高傲时髦的死神为了邀请他们光临在你的毫无出口的洞窟中的威宴,你以你的镰刀兼裁纸刀在哥达的历书中翻找,一下子竟找出这么多的高贵的人物
不,不是福丁布拉斯,是法兰西国王,考狄利娅的丈夫,他越过拉芒什海峡来援救李尔王,进逼两位邪恶的王后姊妹相互争夺的勃艮第的军队,但是他没能及时从牢笼里解救出李尔王和他的爱女,他们在那里像鸟儿一样唱,像蝶儿一样笑。这是家里第一次有了一点宁静:只要凶手稍迟几分钟就够了。然而凶手来得那么准时,他缢死了考狄利娅,自己又被李尔王缢死。李尔王高声呼喊着:“为什么一条狗、一匹马、一只耗子都有它们的生命,考狄利娅却没有一丝呼吸?”而肯特,忠诚的肯特也只能祝愿:“碎吧,心啊,我求求你,碎吧!”这不是挪威国王或法兰西国王,而是苏格兰国王,是被麦克白篡夺了的王位的合法继承人,他的战车在英格兰军队的前面行进着,麦克白终于被迫说出:“我累了,太阳,你留在空中,我巴不得世界被拆散击垮,游戏的纸牌、对开本书的纸片和灾祸的碎镜片都被打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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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章节:写在后面的话
构成本书的两篇文字中,第一篇《命运交叉的城堡》于一九六九年首次发表在《贝尔加莫和纽约的子爵塔罗牌》上,出版者是帕尔马的佛朗科?马利亚?里奇。本版采用的塔罗牌就是为了唤起对里奇原版所印纸牌的色彩和尺寸的回忆。这是大约十五世纪中叶时波尼法乔?本波为米兰公爵家绘制的一副牌,现在一部分收藏在贝尔加莫的卡拉拉学院里,另一部分则在纽约的摩根图书馆里。本波所绘的一些牌已经流失,其中有两张在我的故事里非常重要,即魔鬼和高塔。因而我在书中提及它们时未能在书页旁放置相应的画面。
第二篇《命运交叉的饭馆》是用同样的方法,运用如今已经在国际上十分流行的塔罗牌(这种牌———特别是在超现实主义以后———在文学领域大为走运)构思的:B.-P.格里莫出版社的《马赛的古老塔罗牌》以一种被保罗?马尔多订正的“修订版”方式复制了一副于一七六一年由马赛的纸牌制作师傅尼科拉?康维尔印制的塔罗牌。同原牌相
比,这副牌在复制时虽然尺寸略有缩小,却并没有丧失原作的魅力,只是色彩稍逊一些。这副马赛牌与意大利至今仍大量使用着的塔罗牌相比并无多少区别,只是意大利牌都是半身形象相对印成的,而这副牌的形象则是完整的,加之其粗糙和神秘的风格,特别适合我用来做各种解释,以利叙述那些故事。法国和意大利对占命牌的称呼各有不同,法国人说的 LaMaison-Dieu上帝屋 被我们称为 LaTorre高塔 ,法国人的 LeJugement审判 被我们称为 Angelo天使 ,法国人的
LAmoureux情人 被我们称为 LAmore爱情
或 GliAmanti爱人 ,单数的 LEtoile星 变成了复数的 LeStelle星辰 。我按照故事情节需要分别采用了最合适的名称。(LeBateleur或巴尕托在法、意两种语言中都是出处不详的名称,其唯一肯定的意思就是,在两种语言中它都是第一张占命牌。)这种把塔罗牌当作组合叙事机器的构思,我是受到保罗?法布里的启发,他在一九六八年七月乌比诺的一个关于叙述结构的国际研讨会上做了《纸牌占卜术的叙事与纹章图案的语言》的报告。在 M .I.列科姆切娃和B.A.乌孜潘斯基的《作为符号系统的纸牌占
卜术》和 B.F.叶戈洛夫的《最简单的符号系统与交叉的类型学》(其意大利文译文见于由雷莫?法卡尼和翁贝托?埃克整理,一九六九年由米兰的蓬皮亚尼出版的《苏联的符号体系和结构主义》一书)中,第一次对算命纸牌的叙事功能进行了分析。但是我不能说我的工作是运用了这些研究的方式。我从他们的研究中所获取的主要是每张牌的意味取决于它在前后牌中的位置这一观念,从这一观念出发,我独立地按照自己文章的需要进行了工作。至于解释纸牌占卜术和塔罗牌象征寓意的大量书目,尽管我早已阅读知晓,但我相信它并没有对我的工作产生多大影响。我只以不知其为何物的眼光观察那些牌,从中得到某些感觉,将其编排组合起来,再按照牌面图像进行解释叙述。我先从马赛牌开始,试着把它们当作一张张分解图按照故事情节顺序排列组合。当偶然排列的纸牌能够让我找到它们内涵的故事时,我就动手写作;我逐渐积累了不少材料;可以说,《命运交叉的饭馆》里的大部分故事就是这个阶段里写成的;但我一直不能把纸牌按照包容多重叙事的顺序排列起来,只好不断改变游戏规则、总体结构和叙述方案。出版商佛朗科?马利亚?里奇邀请我为那本关于子爵塔罗牌的书写一篇东西时,我正欲作罢。刚开始,我打算用已经写成的那些故事,可是很快就意识到十五世纪微型彩画的世界与马赛牌大众化印刷品的世界大不相同,不仅有些占命牌的图像不同(力量是男人,马车上是女人,星辰人物不是裸体而是着衣装的),因此必须根本改变叙述的相关情节,而且图像是以一个不同的社会背景为前提绘制的,因此另有其表现语言和情感。我自己拿来做参照的文学作品是《疯狂的奥尔兰多》,因为波尼法乔?本波的塔罗牌画比路多维科?阿里奥斯托的诗要早差不多一个世纪,这些画可以反映阿里奥斯托的想像所形成的那个世界。于是,我立即用子爵塔罗牌试按《疯狂的奥尔兰多》里的故事线索排列组合;组成我的“神奇方阵”故事的交叉中心并不算难。只要能让其他故事相互交叉起来,我就能创造出不是用字母,而是用纸牌形象组成的填格游戏,而每一行无论横竖都既能顺读又能反读。我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完成了《命运交叉的城堡》(而不是饭馆),与该书其他内容一起印制成精装本出版。书一出版就得到一些志趣相投的批评家兼作家的认同,被一些研究者以科学的严谨在一些国际性的学术杂志上进行分析,如马里奥?科尔蒂(在海牙出版的一本杂志《符号学》上)和热拉尔?热诺(在一九七二年八九月号的《批评》杂志第 303至 304页上),美国小说家约翰?巴思在他在布法罗大学的讲座中谈到了它。他们的态度鼓励了我像我的其他作品一样把它按照惯用方式发表,使之独立于艺术书籍的彩色绘画书刊。
但首先我想完成“饭馆”,好让它与“城堡”一起发表,因为大众化的塔罗牌不仅可以印成黑白色的,而且很富有叙事魅力,而我在“城堡”里却未能充分开发这种魅力。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也像排列子爵牌那样,把马赛牌组成交叉故事的“容器”。可这个工程我没能成功:我想从我原先已经构思的一些故事出发,对那些牌我已经赋予了一定意义,故事也写了很多,然而却不能把它们摆进一个统一的框架结构里,我越是琢磨,每个故事就越变得复杂,就要牵扯上更多的牌,而那些牌已经用于其他故事,实在难舍难弃。我终日坐在那里,把我的牌摆了拆、拆了摆,绞尽脑汁想出新的游戏规则,勾划出上百种框架,方阵、斜方形、星形,可总是把最重要的牌留在外边,而不要紧的牌都能组合进去,框架变得非常复杂(有时变成三维立方体或多面体),搞得我自己都绕不清楚了。为了走出这个死胡同,我丢开框架,重写那些已经成型的故事,而不去考虑是否能在其他故事的网络里找到位置,可是我觉得只有依照一定的严格的规则所进行的游戏才有意思,那就是每个故事都必须与另外的故事交叉,否则就分文不值,白给也不要。另外,当我开始动笔时,不是排列好的每行牌都能写出好的故事,有些牌无法引发我的灵感,有些牌只能去掉才能保证文章的效果,有些牌却能经得起反复推敲,一下子就显露出文字语言的连贯力量,一旦写成就再无要更改之处。就这样,我又按照新写成的篇幅在重新组牌,需要考虑重建和拆除的工作量仍然在增加。除了图画文字和寓言编写工程上的困难,还有风格安排上的困难。我意识到,与“城堡”在一起,只有当两部故事的语言再现出文艺复兴时期的精致微型彩绘与马赛的粗糙塔罗牌在形象上的风格差异时,“饭馆”才能使其具有意义。于是我尽量减少文字语言材料,直到它降到一种梦游者的嘟嘟囔囔的水平。可当我试图按这种编码再写时,那些作为文学参照的纸页却抵触起来,阻止我写作。
一次又一次,经过长短不同的间隔,我这几年在这个迷宫里捕猎,而迷宫很快就吞噬了我。难道我正在发疯吗?难道是这些神奇形象的有害影响不让人不受惩罚就随意摆弄它们?还是这种组合工程释放出的庞大数目已令我头晕目眩?我决定放弃,把一切都丢下,去忙别的事情:在一件我已经探索过其内涵但它只是作为理论假设才有意义的工程上,再花费时间,这是荒唐的。又过了好几个月,兴许是整整一年,我再也没有想它,可是在一个突然的瞬间我想到可以再用另外一种方法,更简单、更迅速、肯定能成功的方法。于是,我又开始组织框架,修改,填充,又开始陷入活动沙堆之中,把自己套进怪癖顽念里不得自拔。有时我深更半夜醒来,跑去记下一个定型的修改方案,而它又引发没完没了的修改。还有的夜里我抱着找到完美形式的宽慰心情上床,可早上起来后又不满地把这个方案撕碎。
现在终于问世的《命运交叉的饭馆》就是这些艰苦创作的产物。作为“饭馆”的总体方案的由七十八张纸牌组成的方阵没有按照“城堡”组合的规则:“讲述人”既不顺着一条直线也不按照一定规程讲述;有的牌在所有故事里都重复出现,甚至在一个故事里也不止一次出现。可以说写成的文章是逐渐积累的材料的档案馆,经过对图像解释、性格情绪、观念意向、风格体现分类而成的档案馆。我决定发表《命运交叉的饭馆》纯粹是为了解放自己。只要不出版,我还得手里拿着书稿不断修改、重写。只有这本书印成发表,我才算终于能解脱出来,但愿如此。
我还想说,有一段时间,在我的意向中,这本书应包括不止两篇,而是三篇。我要找与这两副牌相当不同的第三副塔罗牌吗?到了一定时候,我对这种旷日持久的陷入逼迫自己按照一定思路进行创作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图像索引之中感到厌倦。我觉得需要寻求一种鲜明的对照,用现代视觉材料做类似的工程。但是什么能充当现代塔罗牌代表这种集体的无意识呢?我想到连环画,不是喜剧而是悲剧的、惊险吓人的:歹徒,受惊的女人,宇宙飞船,迷人的女郎,空战,发疯的科学家。我想过跟“城堡”和“饭馆”一起再写一个《命运交叉的汽车旅店》:一些人在逃离一场神秘的灾难后来到一家半毁坏的汽车旅店里,那里只有一份烧得剩下一张的报纸:连环画版。幸存者们吓得失去了言语能力,就指着画面讲述自己的故事,当然不按照原版的顺序,而是从一格跳到另一格,或按竖线,或按斜线。我没有按照我的思路继续进行下去,就只停留在这点上了。我对这种实验的理论和表述已经兴趣索然,从任何角度看,都到了转向其他事情的时候了。
一九七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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